這個假日冬瓜難得沒有班,他接到阿渣電話的時候,只聽到他的哽咽聲,阿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冬瓜感到不妙,按捺疑問靜靜等待他開口。
  「老大……老大出車禍了……」
  冬瓜一怔,發顫問道:「怎麼會……」
  「我不知道他在騎車……我只是想給他加油……」阿渣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冬瓜努力挺直抖的連手機都拿不住的身子,再問:「加油什麼?」
  阿渣哽咽了一陣子才說:「書法比賽……他說要給我們當經費……」
  轟的一聲,冬瓜終於拿不住手機,跟隨著跌坐在地上,阿茶想湊經費還不是為了自己,他居然因為他發生車禍。龐大的恐懼攀爬上所有感官,冬瓜陷入一個巨大的恐慌裡面,全身抖不停,他環抱手臂,想要壓制天羅地網的黑暗,可是這個黑暗太嚴密,無法從中掙逃。
  他可以不要阿茶對他的好,對他的愛,可是他要他平安無事的活著。
  冬瓜坐在地板上,眼淚乾了又流,流了又乾,就這樣什麼也沒做,讓時間流逝,只有半天的時間,他卻覺得好像哭了好幾世,哭到已經把這一輩子的眼淚都給流光。在自己的哽咽聲中,手機又響了,看到來電者是好人茶,心裡的不安與恐懼更加擴大,他害怕一接起來就是個無法承受的惡耗,接與不接交戰,躊躇良久手機依舊響個不停,最後還是把手機接起。
  「冬瓜,對不起讓你擔心……我只是撞到變電箱腦震盪,還有一點擦傷,人活得好好的……」阿茶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疲憊,但至少活著,冬瓜已不能再承受任何一個人離開他,況且是這麼重要的人。
  聽到他的聲音,突然很感謝上天,阿茶平安無事比什麼都來得重要,冬瓜一鼻酸,眼淚又如潮水開始流,這個人總是為了他把自己深陷危險之中,辯論賽的時候還帶了一身傷,若不是葉立帆即時出救,他怎麼可能全身而退,現在又為了他參加比賽,差點連命都沒了,下次會不會真的天人永隔?
  另一頭的阿茶沒聽到冬瓜的回答,顯得非常著急,開始又說個不停:「你別擔心,我等等就可以出院了,沒什麼大礙,阿渣是聽到撞擊聲才以為很嚴重……」
  這種刺骨的痛和恐懼,冬瓜不想體會第二次,想到往後自己可能會繼續殘害阿茶,他就情緒激動,眼淚依舊是像暴雨流了滿臉,內心不絕的悲哀與自責瘋狂湧上,都是因為他,阿茶才會受傷,因為愛他,阿茶連自己都不顧了。
  可以不要再對我這麼好嗎?這是冬瓜現在唯一的請求。
  不要犧牲,不要再付出真情,收回去好好的待自己。
  冬瓜受不了自責,哭出聲音,無望的,哀傷的,拋開自己的,對手機哭吼著:「阿茶,拜託你不要再喜歡我了!求求你!我就這個願望而已……」
  阿茶怔在病床上,手機傳來的聲音一清二楚,每一個字都進入他的耳裡,包括冬瓜的啜泣聲和那股悲涼的哀求。
  原來他的愛真的讓他這麼痛苦,他原以為自己可以給他幸福,但是從這一聲苦苦哀求,他聽到深層的悲慟,反而他是禁錮冬瓜的人,用自以為的愛把他鎖起來,讓他苦不堪言。
  「求求你……」
  冬瓜細碎的嗚咽,為什麼是自己讓他這麼難過,阿茶頓時覺得自己是個罪人,有一個來自聲音心底的聲音問他。

  『這個人是誰?』
  『方紋曉,人生第一個愛上的人。』

  『為什麼你愛的人在哭?』
  『因為我沒有能力保護他。』

  『但你發誓過要保護他。』
  『是的,所以我為他打架,為他籌經費,拋掉自身為他做任何事。』

  『那他為何還是不快樂?』
  『因為我愛他,造成他的困擾。』

  『你要自己快樂,還是要他快樂?』
  『我要他快樂。』

  『你要自以為是的對他好,還是要他快樂?』
  『我要他快樂。』

  『你要自私的繼續愛他,還是犧牲自己最後一次要他快樂?』
  『……我要他快樂。』

  --放掉我為你跳動的心意,我要你快樂……
  
  阿茶握著手機聲音顫抖,淚水止不住一顆顆沿著臉龐滑落:「……好,我不會再喜歡你。」
  「謝謝你,阿茶你真是好人……」像是鬆了一口氣,又像是從地窖解脫,重見光明的聲音。
  兩人都不知道掛下電話後,對方都在為這段情哀弔,眼淚流了一條河,流了一生一世的情。
  許任涵說,一個人如果收到另一個人十張好人卡,跟他就斷了情緣。
  這是第十張好人卡。
  他和冬瓜的情,是他親手放掉的,但是他放得無怨無悔,冬瓜累了,他也累了。
  阿茶不知道呆坐在床上多久,巫家夫妻風風火火的走進病房,母親劈頭就捧著兒子的臉道:「你是怎麼搞的,騎個腳踏車還能出事,臺灣交通太亂,乾脆傷養好直接去溫哥華算了。」
  阿茶想到前幾刻才說過的字,說得痛徹心腑,但是現在已經身經百戰,最愛的人都可以親手放開,還有什麼不能做。
  他雙眼失神,模仿剛剛對冬瓜說的話,用著相同的語氣,回應母親說:「好,就去溫哥華吧。」
  心底最後一條繩索斷了,有什麼重重摔落無垠無涯的深淵,不敢再去低頭觀望,因為他不想再次跌進地獄裡。
  阿茶的傷勢不嚴重,隔天就出院了,回到學校他一如往常,只是書法比賽沒能參加,對阿渣有點愧疚,阿渣根本不敢再跟阿茶討什麼贊助,一次他就嚇破膽,第二次大概連魂都不見。冬瓜原以為跟阿茶的互動會充滿芥蒂,結果阿茶居然還可以站在他面前笑著說:「不好意思,讓你擔心了。」
  冬瓜訥訥的應了一聲,還以為他會接下去說,結果他沒再開口坐回位子上。
  阿茶好像沒有變,一樣會對他笑,說話依舊輕聲細語,但隱隱之中又好像哪裡不一樣。
  中午冬瓜不在紅樓拱門吃飯,大著膽子把泡麵端到座位上,阿茶剛好從他身邊走過,視若無睹,沒有罵聲,沒有關心,他一下子好像墜了十幾層樓。是他自己叫阿茶不要喜歡他,冬瓜這麼告訴自己,打開筷子埋頭吃泡麵。
  阿茶趁氣氛一片祥和的時候,告知其他四個人決定要去溫哥華的消息,所有人都好像經歷了一次世界末日,阿渣和段子一直嚷著:「這不是真的吧!」
  就連許瑞陽也罵道:「少在那邊騙人了!你不是說只是考慮嗎!」
  葉立帆只是睜著一雙黑得透徹的眼眸愣愣的望著他,阿茶坦然的笑了笑說:「是真的,我考慮後決定去了。」
  全場一片呀然,每個人面面相覷,阿茶學著冬瓜悠然自得的吃著便當。之後為了珍惜阿茶留下來的時間,阿渣和段子下課還是會往他們班跑,葉立帆也會把許瑞陽纏過來,六個人齊聚一堂,似乎回到高一時光,那時所有人都很單純,誰對誰都沒有特別的情愫,阿茶特別懷念這個時刻。
  他還是會幫冬瓜做事,冬瓜因為社團集會晚到教室,他幫忙拿大點單點名,冬瓜回來後輕聲說了一句謝謝,阿茶笑著說道:「兄弟一場,這算什麼。」
  冬瓜看著他失神很久,兄弟這個詞由他口中說出來,感覺很微妙。拒絕阿茶的時候,他從來沒有覺得他們距離遙遠,此刻他才知道阿茶常說只要往他走一步就好的心情是什麼,酸酸澀澀,遙看卻不能相見的感覺。
  上課徐殷梣在臺上講的口沫橫飛,他看著窗外想,倘若有一天不顧性向結婚,有了孩子,會怎麼介紹阿茶。
  可能說他是一個好人,總是為他撐天柱地。也是個認真負責的人,好幾次為軍團和學校爭光。更是個溫柔的人,做了這麼多傷害他的事,從來不怨不恨。最後冬瓜會說,他是他此生最在乎的人。
  孩子可能會睜著天真的大眼問,那怎麼沒和他在一起呢?
  冬瓜遲了很久回答,因為他未來可能會邂逅更愛的人,如果真要在一起,下輩子做女生,見到他一定會主動走向他。
  想到這裡眨了眨眼睛,眼角濕潤。
  距離成發只剩一個月,阿渣和冬瓜開始帶著企劃書東奔西跑拉贊助,阿茶看他們倆忙碌,托著臉不經意的問:「你們打算去哪拉贊助?」
  翻著企劃書的手頓了一下,冬瓜回道:「建中美食圈或是北車補習班。」
  「我們都是美食圈的常客應該比較容易拉到吧?」阿茶問道。
  「嗯是啊,聽社團學長說上次他們有拉到一家五千,上學期大概有九萬,我們這次只要再募到一萬就可以了。」
  「那還不錯,加油。」阿茶微微揚起嘴角,說完又低下頭繼續讀書。冬瓜有些悵然若失,這種態度不就是他要的嗎,他在殷切期盼什麼?
  阿茶打算考完第二次段考再動身去溫哥華,大夥們說要幫他舉辦餞別會,他搖搖頭說:「愛恨,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喪禮都不需隆重。我只是去溫哥華,活得好好的,更不需要特別餞別。」
  這段時間他變得很用功,每天看到他一定是在自己位子上盯著課本看,想要把所有歷史朝代、世界地圖、九流十家徹頭徹尾背到肚子裡,下課也不跟大家談天說地了。
  但這讓所有人都很不習慣,尤其只剩短短的幾個星期,怎麼不跟兄弟們敘舊,所以段子來串門子時就問:「之後都要去國外為何還專注在臺灣的區區考試?」
  阿茶好不容易放下書抬眼道:「做人要有始有終,我從有記憶以來沒有放棄任何事,在臺灣最後一次考試不願馬馬虎虎。」
  「果然是茶老大,小弟我真的會非常想念你的。」阿渣在旁邊扁嘴,眼淚汪汪。
  許瑞陽也有一點不捨問道:「你去了溫哥華寒暑假會回來嗎?」
  「如果你們想看我,我就會回來。」阿茶淡淡的瞄了不作聲的冬瓜一眼。
  冬瓜完全逃避他的視線,只顧著低頭吃麵,整個午休就只有他和葉立帆沒發言。
  阿茶只有午餐時刻的時候是正常的,下午第一節課後他又開始跟課本培養感情,冬瓜忍不住想是不是因為放棄了自己,才想把注意力轉移到課業上,總之他就是不懂為何要這麼拼,英姿煥發的人每天都像沒睡飽,睜著兩隻渾黑的眼圈,死氣沉沉的看人。
  下課時阿茶還是托著一張臉瞪書看,冬瓜小心翼翼不透露出更多的情感,擔心的說:「堅持到最後固然好,但你也該休息吧。」
  阿茶疲憊的瞅一眼說道:「那我趴一下。」說完就真的趴下去呼呼大睡。
  這樣不把身體搞壞才怪,冬瓜蹙眉忿忿的暗自嘀咕。
  結果把身體搞壞的是他,冬瓜長期吃泡麵,平常不是打工,就是練舞,沒有時間休息,免疫力下降,假日一起床他就覺得天旋地轉,下床整個人摔到地上,他打了電話給葉立帆請他代班,再自己奮力爬回床上。
  如果有個人能在生病的時候照顧他就好了,昏昏沉沉時他這麼想。期盼能有個人扶他起來喝水吃藥,把他抱在懷裡,摸額頭輕聲呢喃。
  果然他聽到耳畔有一個熟悉的聲音說:「我都已經如你所願,為什麼你不如我所願好好照顧自己呢?」
  聲音溫柔似水,就像他從來沒有變過,冬瓜眼眶擋不住淚水,悄悄流了兩行下來,身體和手死命地往溫暖的懷抱鑽,讓夢延續一下子就好,再一下,他知道這個人是誰,全世界會對他如此柔情密意的人,只有他。
  「你明明喜歡我。」那個聲音說,帶著低沉的沙啞,一點無可奈何的嘆息。
  「不喜歡。」冬瓜蠕動嘴唇,好似被下了指令,只要聽到這句話,回答就一定是這三個字。
  「那為什麼要躺在我懷裡?」
  冬瓜努力的轉動昏天暗地的頭腦,喃喃地說:「只是想擁有一下,不屬於我的東西。」
  頭上的聲音許久才出現,又更低沉嘶啞:「那我也想擁有不屬於我的東西。」
  冬瓜感覺到有雙手捧著自己的臉,在他的嘴唇上不斷吸吮,氣息越來越混亂,身體因為感冒的關係僵硬得動彈不得,他把主控權完全交給身前的人,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無法分辨,只知道那人肆意舔著他的齒間,推入很多火熱濃烈的氣息給他,好似哀恨,好似情非得已。
  阿茶默默地在一旁凝視躺在床上沉沉睡去的冬瓜,接到葉立帆的電話他就立刻趕過來,冬瓜一人獨居,沒人照顧,病死在家裏搞不好也不會有人知道,他電鈴按了幾下沒人應,按到隔壁鄰居都嫌吵出來看,阿茶才拿到冬瓜家的鑰匙。
  阿姨說小時候冬瓜常去她家作客,家中有個老阿嬤,雖然已駕鶴西歸,但生前很喜歡跟冬瓜聊天,阿嬤受過日本教育,傳統日語歌謠朗朗上口,冬瓜常會跟她學著唱,跳舞給老人家看,當作綵衣娛親。冬瓜母親走了後,為了偶爾照顧這個孩子,他們跟他備份了一把鑰匙,有時進去就放幾籃水果,或是他們燉的雞肉。
  阿茶想起冬瓜有一陣子便當是正常的,或許就是拜鄰居之賜。
  確定冬瓜燒已經退了,阿茶出房間打電話給葉立帆。
  「教我怎麼煮稀飯。」阿茶低聲說道,葉立帆在上冬瓜的班,還是大方的指示加水幾杯,放電鍋等等步驟。
  葉立帆忙裡偷閒順便問他:「你真要去溫哥華?」
  「沒愛情那就要有好生活,既然家人都要去,而且可以有不錯的文憑為何不去?」阿茶一邊倒水,蓋上鍋蓋,一邊說道:「反倒是你,已經擁有愛情,也有如意的生活了,有想過嘗試做沒做過的事嗎?」
  阿茶想在最後為葉立帆做點事,無疑就是點醒他,不要讓他自己耽誤了未來,不論他聽不聽,總之試了再說。
  電話那頭的人愣了一下:「你試過嗎?」
  有時候葉立帆也是一個死腦筋,阿茶忍俊不禁:「一直以來我不是都在努力嗎?英文辯論賽、科展、攝影比賽,到最後的書法比賽,我自認為有能力,只差願不願意去做。」
  另一頭的人陷入沉思,阿茶說要給冬瓜買麵筋、肉鬆加菜就掛了電話。
  葉立帆靠著廚房的桌臺,深沉的眼眸劃過少有的迷茫,有如繁星點點在波光瀲灩的湖面,那些光亮閃爍不同往昔的顏色。
  「是啊,你踏實努力為大家爭取光榮,也費盡心思的愛著每一個人,是個不可或缺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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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展兒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