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茶以為他跟冬瓜的距離是來自於冬瓜的自卑,後來他發現這些距離其實是上天刻意拉開,讓他們越來越遠。當他決定要振奮精神堅強,家裏有個惡耗。
  認真說來這也不是壞事,只是對阿茶跟冬瓜來說無疑是個嚴重的影響。
  阿茶父母對於溫哥華的女兒耿耿於懷,尤其是剛滿足月的小孫女,在家時常掛念地球另一邊的家人,說女兒不知道有沒有睡好,孫女又會多講幾個字,女婿是不是還跪在地上給小孫女騎馬打仗,兩夫妻莞爾笑笑,雙雙沉默的時候感到思念濃稠。
  溫哥華的總公司自從女兒嫁人就交給女婿打理,臺灣分公司則由他們管理,但近年也陸續把把管理權分散給親信的下屬,兩夫妻的生活近於閒雲野鶴,生活太過平淡,就會開始想東想西。他們對阿茶說,臺灣的教育不夠給他聰穎的頭腦;他們說,加拿大的大學可以培養更多專業技能,如果想要繼承家業,親自去溫哥華總公司現學現賣;他們最後似是期待、似是寬容的對阿茶說,畢竟他現在還在臺灣受教,決定權給他,如果阿茶答應,全家就可以一舉到溫哥華享天倫之樂。
  阿茶怔了很久很久,怔到隔天中午他買了一碗泡麵,走到紅樓拱門,坐到那個還是倔強的人旁邊。冬瓜瞪大眼睛看他手中的泡麵,感到不可置信,阿茶吸一口麵泰然自若的說:「我有話要給你。」
  「真巧,我也有。」冬瓜收回視線,轉到阿茶身上。
  「你先說。」阿茶說道。
  冬瓜放下泡麵,認真的問他:「你為什麼喜歡我?」
  「不知道。」阿茶搖頭,他是真的不知道,非要想一個理由大概就是因為他是世界上唯一的方紋曉,這種迂迴的答案。
  冬瓜沒有再看他,情緒平穩,好似說著一個沒有高潮迭起,平凡無味的故事:「小六我發現自己喜歡男生,因為我長的像女生,上了國中後總有人在背地說我不是男人,或是當著我的面說我是娘們,我知道他們沒有惡意,只是開玩笑。」
  阿茶意識到他要講自己的故事,豎耳傾聽。
  「上了國中,有個男同學對我很好,處處照顧我,如果有人在我面前用不好聽的字眼稱呼我,他會當面教訓那個人,終於到國二的時候他跟我告白。」這段往事他說的輕輕淡淡,如同他的聲音,彷彿在細語呢喃。阿茶發現他口中說的男生跟自己對待冬瓜的方式有幾分相似。
  「我們就這樣在一起了,自然而然,沒有誰逼迫誰,他對我還是一樣好,只是他告訴我,我們交往的事不能跟大家說,一丁點蛛絲馬跡都不行,我知道同性間的愛情不能公諸於世,所以答應了。」冬瓜盯著地板:「在外面牽手的我們只要遇到了別人,他第一個反應是甩開我的手,我會默默的在他後面看他跟別人寒暄說笑,別人問起我是誰,他也只會尷尬的說,那是他的朋友。」
  冬瓜頓了頓,又淡淡的說:「終於國三時班上察覺出我們的曖昧,他們常調侃他是不是跟我在一起,他總是笑著說怎麼可能。好像就是那個時候開始,他不再找我聊天,也不會打電話給我。當我知道我們分手了,是在路上看到他牽著一個同班女生。」
  冬瓜還記得當天的震驚,就在馬路上看到他跟她手牽手在一起,十指交握的他們非常自然,任何人看了都不會對他們投以異樣眼光,跟自己不同。曾經喜歡過的那個他,發現了冬瓜的視線,沒有躊躇和退卻,牽著新女朋友來到他的面前說,這是他女友。
  「你回什麼?」阿茶心疼他,想伸出手把冬瓜擁入懷,好好的安慰他、疼惜他,如果是自己,絕對不會讓冬瓜吃盡苦頭。
  「我說恭喜。」冬瓜沒有察覺阿茶的語氣帶著一絲沙啞,又說:「他說因為我長的像女生,又跟我生活在一起,所以把友情和愛情搞錯了。剛好這時我媽開始三天兩頭不回家,一個星期可能只會看到她一次。我基測看不下書,反正家裏也沒人,就跑到酒吧去,偶爾我會上去跳舞,感覺這樣才能拋掉一切煩惱,那裡沒有人會在乎我喜歡男生,想要做什麼就做,無拘無束,我就是在這情況下認識阿楓學長。他說他喜歡看我跳舞,也說喜歡我,可是最後他還是只看上我的美貌。論美貌,比我漂亮的女生大有人在,所以他去愛女生了。」
  「每個說喜歡我的人其實都是異性戀,只是我長的女氣,他們老把感情搞錯,以為那是同性之間堅貞不移的愛情。」冬瓜突然轉頭,混濁的眼眸望著阿茶說道:「阿茶,你也是。」
  阿茶說不出話來,即使他認為自己不是只看冬瓜美貌的人,無可否認他被冬瓜的故事震撼到。他老是說著阿茶不是真的愛他,也懷疑他不敢在世人面前把冬瓜帶出來,原因都是那些人曾經做過傷害冬瓜的事。

  --如果是我,我不會。

  阿茶在心裡呐喊,卻開不了口跟眼前的心上人訴說,因為冬瓜打從心底就不相信任何人。
  「有時後我會想,如果我是女孩就好了,那些人不會離我而去。」冬瓜嘲弄地笑道。
  「到底要做到什麼地步你才會相信我?」阿茶有些絕望,他做了這麼多,難道全部都毀在前人身上。那些傷,他可以撫;那些痛,他可以無條件的代他承受,只要他願意轉身過來向他走一步,阿茶不敢奢求,一步就好……
  「你什麼都不用做,我希望你跟他們一樣,交女朋友,最後結婚,這才是正常的人生。」冬瓜淺淺勾起微笑,這是一個阿茶看他至今最悲悽的笑容:「如果我是女生,何止答應你,做你妻子我也甘願,可惜我不是。」

  --你不是女生,我依舊對你動情,我把整個心都赤裸裸的剖開在你面前,為何你總是不相信?

  「換阿茶了,你要跟我說什麼?」冬瓜的樣貌變化萬千,現在又變回那個阿茶熟悉的天真美少年。阿茶忍住胸口的洶湧澎湃,完全不看冬瓜,恐怕一眼他就會緊緊擁抱身前的人,再也不要他脫逃。
  他看向遠方,昂頭讓淚水倒流:「如果我要定居在溫哥華,你會留我下來嗎?」
  冬瓜震驚的睜大眼睛,又故作鎮定問:「你要去溫哥華?」
  「我媽叫我考慮不考學測,到溫哥華讀書。」阿茶一字一句說道,陰影霎時間投射在冬瓜臉上,影影綽綽,眨眼間又豁然開朗。
  「那就去吧。」
  這是阿茶最不願意聽到的回答,卻也是他昨夜到今日唯一猜到的答案。冬瓜說,國外的教育比臺灣好多了,去那邊絕對能學到更多,有更光明的人生。
  阿茶只想回他,他可以什麼都不要,何謂正常的生活,何謂光明的人生。他唯一渴求的就是,不要從他身邊離開,猶如那些人拋棄他……
  冬瓜察覺不了阿茶的心思,兩人坐在拱門下端著泡麵默默無語,明明近在咫尺,伸手要抓住對方的心卻始終都抓不住……
  其他四人得知阿茶考慮去溫哥華的消息,每個人第一個反應都往冬瓜那裡看,只見他一副雲淡風輕,好似絲毫不在乎這回事,阿茶離開又與他何干的表情。只有阿渣哭哭啼啼的巴著阿茶說不要走。除了冬瓜每個人都留他下來,阿茶其實也沒有真的下定決心,對於所有人的提問都語帶保留。
  冬瓜和阿渣還是不斷的在忙社團,成發在五月,雖然高二上他們繳了為數不少的社費,但對於成發龐大的經費還是不足。冬瓜和阿渣都是公關組,拉贊助是他們的工作,有些組員已拉到了一筆錢,最後這個階段就靠冬瓜和阿渣。阿渣沒有忘記在阿茶身上拉的贊助,鬼鬼祟祟的跑去問阿茶經費的事準備的怎麼樣。
  阿茶寄去的作品初選通過,接著就是在複賽當天現場揮毫,評審會在比賽結束立刻選出優作。比賽時間剛好跟阿茶假日補習有些微衝突,但是如果他一下課快馬加鞭趕過去,時間應該綽綽有餘。當天他特地騎腳踏車去補習班,一下課就迫不及待飛奔到比賽現場,騎車途中接到阿渣的電話,阿茶不想停下來,於是一手拿著手機,另一隻手控制把手。
  「老大你要加油啦,咱們的經費就靠你了,冬瓜也會覺得你是英雄!」阿渣在另一頭信心喊話,最後一句根本是多餘,他們怎麼可能會讓冬瓜知道這錢是阿茶出的。
  「你只要別讓冬瓜知道就好,其他好說。」這還是阿茶最擔心的事。
  「哈哈,當然,事成了兄弟我幫你送作堆啦。」
  阿茶聽了就想笑,回話之際,眼角瞥到後方的公車近在咫尺,他心一慌,下意識要轉彎,可是他忘了有一隻手不在把手上,驚覺到平衡感喪失,他立刻拉住煞車,腳踏車卻失控衝出去的撞上龐然大物,倒下的時候四周都是吵雜的喇叭聲,尖銳的聲響越來越遠,越來越小,到最後他聽不見。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紀展兒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