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鐘聲,反正已經無話可說,阿茶起身把冬瓜拉起來,兩人一起走回教室。
才剛踏進前門,徐殷梣一看到他就把他叫到臺前問:「要去溫哥華真的是你的意願?」
阿茶點點頭道:「是的。」
「太突然了,我不相信是出自你的想法。」徐殷梣站在講臺上居高臨下說道:「你都已經為自己鋪好路,為何要離開台灣?」
阿茶頓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徐殷梣低下頭又問:「你跟紋曉怎麼了嗎?」
他心徒然一驚,臉上表情閃過一絲愕然,好似被徐殷梣猜中,她開始追問:「你是不是喜歡紋曉?」
眉頭皺了皺,這種時刻應該要說真話嗎?阿茶沉默良久才點頭承認。
徐殷梣嘆了一口氣,而後又厲聲道:「你該不會是因為這種膚淺的理由離開台灣的吧?」
「老師,溫哥華那裡有我爸的公司,我去了一定會有比在臺灣更好的前途。」
「不是在逃避?」徐殷梣瞪視著他問。
阿茶搖頭,真正的原因他已經拋掉了,就如那些丟棄在萬丈深淵的情感一樣。
徐殷梣表情舒緩下來,嘆了口氣說道:「臺灣人才流失眾多,原本覺得你可以當一個優秀的國家棟樑,所以老師不斷培養你,不論是領導才能還是語言能力,結果你也要當出走的那一群,但如果你覺得這是對的,那就去吧,老師我也不攔你了。」
「謝謝老師,妳一直很照顧我,也非常看重我,就算在溫哥華我也會繼續努力,不枉費這兩年的教導。」阿茶鞠躬道謝,低頭的霎那眼睛濕了一角,高一時徐殷梣是他們覺得霸道的老師,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老是推派他們出去比賽,阿茶當時覺得煩,但現在他多想回到那個時刻。
徐殷梣趁他鞠躬低頭,搥了他的後腦勺道:「Where there is a will, there is a way. Can I believe you ?」
阿茶抬起頭,眼眶漲熱,口氣異常堅定:「Yes, you can !」
「Tell me one more time.」
「I will do my best, because I have someone to watch me!」阿茶說完情緒激動的望著眼前的恩師,徐殷梣也對他投以堅信的目光,從口袋拿出一張書籤送給阿茶當作勉勵,上頭有她親自書寫的草寫英文。
--The important thing in life is to have a great aim, and the determination to attain it.
(人生最重大的事情就是有偉大的目標和設法達到的決心。)
阿茶鄭重的收下,他相信自己絕對不會辜負徐殷梣的期待,只要把這份拋掉的感情化為力量,在溫哥華沒有兄弟也沒有冬瓜,也能闢一片天地。
晚上冬瓜和阿渣開始跑美食圈,建中附近的小吃店不少,歷屆各個社團都是這樣一家一家拉贊助,有時後碰上一板一眼的店家費盡唇齒只會給個一兩百元,但如果跟老闆套好交情,可以募集不少經費。
冬瓜當初會被提名進公關組就是因為臉蛋討喜,所以一進店家,老闆盛情招待,冬瓜說明來意,老闆二話不說點頭答應,進去一會兒,出來就是一袋厚重的信封。
冬瓜接手立刻知道金額不是筆小數目,驚道:「這真的要給我們嗎?」
老闆露出一口白燦燦的牙說:「高中生本來賺錢就不容易,你們的努力我看到了,所以這是應得的。」
冬瓜和阿渣沒想到老闆出手這麼大方,兩人一齊九十度鞠躬以示感謝。走出店門口躡手躡腳到隱密的地方點數裡面的鈔票,總共是一萬五。
阿渣激動難平說道:「絕對是看上我們家冬瓜漂亮,扣除需要的錢,還有五千可以拿來治裝,社長一定會很開心!」
「老闆真的人太好了……」冬瓜拿著信封感動得說不出話,內心都被喜悅填滿。
阿渣激動完又感嘆道:「唉,如果茶老大也能看到我們成發就好了。」
冬瓜歡喜的心情瞬間被他這一聲嘆氣給消磨盡了,去年成發阿茶曾站在他面前魂都失了一般的說他好美。是不是從那個時候阿茶對他就有了兄弟之外的情感,也或許在更早之前……冬瓜現在照樣失魂,但是此時此刻旁邊已經沒有阿茶。
距離阿茶離台的日子越來越近,冬瓜晚上幾乎都睜著一雙眼,因為只要闔上眼,就等於把自己坦蕩的放在兩年的回憶中。他打算把那些萬紫千紅的回憶,排去水分,壓在最沉重的書,成為絢麗的乾燥花。那些畫面失去了芬芳,色彩依舊。可又是毫無生氣,單純一株美麗的骨骸。
「怎麼辦?」他問自己。
「不怎麼辦。」他又回答自己。
黎明之前冬瓜忍不住睡意闔上眼,這具華美的骸骨所排出的水分殘留在睫毛上,那是充滿不捨,最後一滴濕漉的水珠。
離別當天,軍團五人千里迢迢到了桃園機場,阿茶跟著父母拖著行李,面對站著一排的歡送隊,一見到冬瓜就問:「拉贊助順利嗎?」
冬瓜勉強笑了笑:「多虧你的祝福,一切順利。」
「我會把他們成發的影片錄下來傳給你看。」段子聲音哽咽,明顯是剛剛哭過,阿茶看向旁邊的阿渣也是鼻子紅得像一顆蘋果,他突然想起明道樓那時陽光明媚,剛入青春,那裡充滿光芒,撒下熠熠的金黃,有一個頂著刺蝟頭的開朗男孩騎著椅子問他要入什麼社團,也有一個嫉妒他的英文分數趾昂氣粗來找麻煩的西裝頭少爺,座位旁邊還有一個老是撕掉膠膜喝冬瓜茶的美少年,甚至遇到一個狂傲不羈的校草,以及他身邊暴躁的少年。
他後悔嗎?
他當然後悔。
他想離開嗎?
他當然不想離開。
等下乘坐的巨大飛行器,能不能是一臺時光機,帶他回到過去,兩年前的夏天,重見這些重要的人?
重見這些人他會怎麼做?大概是照樣皺眉回答阿渣的問題,一樣轉頭替旁邊的美少年取綽號,櫻花樹下的美少年還是對他笑,讓他怦然心動。
但是他會愛上他嗎?
他不會。
如果可以重新選擇,阿茶絕對不會再愛上他,他只想回到陽光灑落的教室,跟著他們一起同樂,一起打鬧,一起揮灑青春汗水。
有誰對誰產生特別的情感嗎?
沒有。
只有六個年少氣盛的建中少年,站在蔣公像前哈哈大笑,他們純真毫無雜念。
阿茶忍住翻騰的情緒,如果不曾愛上冬瓜,他就不會站在這裡……
「我會好好看住葉立帆,所以你安心的去溫哥華吧。」許瑞陽難得表情哀戚,雖然跟阿茶不曾同班,相處時間也不多,但是身為烏龍茶軍團的一員,隨著阿茶勇闖戰場,除了兄弟情誼,也有許多革命情感。
「葉立帆只聽你的話,以後多教導他一點。」阿茶用著幽默的口吻說道,即使對此刻的氣氛不太相容,他還是希望他的兄弟們可以擺脫離別的愁緒。
葉立帆默默不語,臉上無光,除了家逢巨變躺在團辦沙發上那次,阿茶沒見過他失意的模樣。
阿茶也想留下,可是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就像承認喜歡冬瓜之後就只能往前走,但是他萬萬想不到,邁步往前走居然要走到另一個國度。
「我走了。」阿茶對葉立帆說,也是對所有人說。
--葉立帆,沒有我,你也要好好掌握自己的路。
--許瑞陽,沒有我,請照耀葉立帆,不要讓他失了光彩。
--阿渣,沒有我,重情重義的你一定是擔任起照顧大家的那個人,未來辛苦你了。
--段子,沒有我,未來請跟阿渣請好好維持軍團的情誼。
--冬瓜,沒有我,也請你好好照顧自己,不要再讓我心痛……
阿茶眼眶泛紅,匆匆瞥一眼冬瓜,是他,讓他體會到愛一個人,不是付出了所有情意,就能開花結果,「我愛你」深埋在喉嚨裡,想要說,但說了也無濟於事,注意到冬瓜的眼睛緊緊注視著自己,登機前阿茶淡淡的笑了,這樣就夠了,愛過足矣、足矣……
阿茶的背影消逝在五人的視線範圍。
那年曾有個正義凜然的黑框大少,英明睿智領著一群不同性格的兄弟,出外爭奪榮譽,這個軍團之所以會這麼團結,是因為他處在中心,緊繫著大家的情感,成了一道光明的鎖,一瞬間鎖頭斷了,剩下的人必須再花一段時間重新鏈起。
「茶老大,一帆風順--」阿渣揮灑眼淚大喊,即使他知道阿茶聽不見,依然想要用最宏亮的嗓音送他們的老大一程。
五個人眼睜睜看著飛機起飛,翱翔天際,他們英勇的茶老大真的遠離臺灣,到另一片天空。
阿渣看冬瓜面無表情,不由得心裡不平衡:「冬瓜就算你不接受老大,他平常偏心的要緊,每個人都看得出來他對你百般呵護,現在他走了你也沒表示,我真的覺得老大很可憐……」
冬瓜怔愣地杵在那,不發話,再說什麼都是在為自己狡辯,他心裡何嘗不難過,但是就因為阿茶重要,才不願把人間情愛放在他身上。
「為什麼不答應他?」葉立帆突然出聲,緩緩看向冬瓜。
「阿茶應該要跟女生結婚,成家立業。」一成不變的回答,冬瓜已準備好讓大家的圍剿,阿茶是軍團的光榮,大伙們愛戴他,尊敬他,連葉立帆也不例外。讓阿茶飲憾離去,他是罪魁禍首。
「你是他的誰,為什麼可以支配他的人生?」葉立帆目光森森問道,面對他的氣勢冬瓜一顆心不禁懸了起來。
「這是為他好……」
「說的這麼冠冕堂皇,你以為你的經費是怎麼來的。」
冬瓜愣住,疑惑為何突然提到經費,答道:「是我去拉贊助,跟阿茶沒關係。」
葉立帆冷冷的看著他:「你在拉贊助的時候,店家跟你說了什麼?」
冬瓜不懂他的意思,不安襲上心頭,照實說道:「老闆說他看到我們的努力,那是我們應得……」
葉立帆哼笑一聲說:「你以為老闆真的看得到你的努力?」
這是什麼意思?冬瓜開始顫抖,惴惴不安。
葉立帆瞇起眼睛說道:「巫融老是頂著黑眼圈,他努力準備段考卻遲到,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他每天晚上都去那家店洗碗打工,他說這是他最後能為你做的,為了不要讓你辛苦到處跑,他甘願自己辛苦,書可以在學校讀,晚上幫你賺錢,連同你之前買他便當的錢和所有比賽獎金一併交給老闆,拜託他親手交給你當作經費。他知道只有這樣,你才會接受他的幫助。」
--我好像只能祝福你拉贊助順利了。
--祈禱你拉贊助順利,這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
--拉贊助順利嗎?
沒想到臨走前他一心掛念的依舊是自己,冬瓜再也承受不住,突然腿軟蹲在地上,哇的一聲放聲大哭,雙手掩面想要捧起止不住的淚珠。阿渣和段子一驚連忙下去拍著他的背順氣。
「你記得他參加大大小小的比賽只為了你的經費、生活費,如果你忘了,那記得他為了你的自尊單槍匹馬去和別人打架嗎?還是記得他帶大家蹺課只為了去醫院看你?或是最後書法比賽差點連命都沒了?」
葉立帆咄咄逼人,每一句話都刺中冬瓜心口,又痛又麻。他怎麼會忘?校慶他一個人在團辦畫了兩百個杯子,只為了不讓他失望;跟衛生調換職務,他獨身在廁所一個人面對三個流氓,只為了不要讓他辛苦;每天熬夜做便當,只為了不讓他營養失調。
這些怎麼會忘,又怎麼能忘。
阿茶是全世界對他最好的人,他就算被奪去記憶也不會忘。
哭到連蹲著的力氣都喪盡,冬瓜直接跌到地上,淒厲的哭聲迴響在機場裡,引來不少側目,他不知道除了哭,還能用什麼方式表達心中的震撼與痛楚。
葉立帆也蹲下去,毫無憐香惜玉,抬起他的下巴問道:「他說他從來沒有放棄過任何一件事,所以愛你堅持到最後一刻,可是,你卻連一句喜歡都不給他。」
冬瓜想起前幾天在階梯上的擁抱,阿茶靠在他的肩膀上,雖然無法得知他的表情,但他的聲音充滿溫情,有如大徹大悟的瀟灑,依稀耳畔殘餘他的溫度,呢喃喁喁。
「這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
冬瓜在心裡哭喊,想要讓此刻在天空另一頭的人聽到:「我錯了……你做的夠多,真的夠多了……」
他哭倒在地,不斷的哽咽,好似吸不到空氣,整個身體一陣一陣抽搐著。阿渣看冬瓜已經哭到快斷氣,趕緊抬頭對葉立帆說道:「葉大哥,冬瓜都快哭斷腸了……老大在的話絕對不會讓他哭成這樣,別再說了吧……」
「葉立帆,夠了……」許瑞陽也說道。
葉立帆根本不理他,面對冬瓜哭花的臉,狠狠的沉聲問道:「最後一次機會,你愛巫融嗎?」
哭到沒力氣,冬瓜吸著鼻子,楚楚可憐,用沙啞的嗓音努力擠出幾個字:「……愛,一直都愛……」
葉立帆終於笑了,拿出口袋裡預備的機票說:「去把他帶回來,否則你也別想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