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進到教室居然看到前方的位置有人,那是副很不可思議的畫面,葉立帆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筆電螢幕,手指快速的敲著鍵盤,旁邊擺著疊高成塔的建青校刊。
  這不可思議之處在於原來此人也有專注在正事上的時候。
  「你在幹嘛?」阿茶放下書包在後頭問。
  「趕稿。」可能是聚精會神在螢幕上,連說話都有些有氣無力,使平時就冷冰的溫度又下降幾分。
  阿茶早自習也是閒來無事,上前抽走他桌上最上層的校刊,看到封面的屆期才知道是上一期的校刊,也是葉立帆文章入選的那期。
  他翻開目錄很快的看到葉立帆的名字,追尋著他的頁數找到入選的詩作,反覆讀了兩三遍,又開始神遊出外。
  葉立帆的詩是情詩,知情的人都知道,他是獻給許瑞陽。
  他望著校刊上詩文佳作得獎人的名字,思緒在千里之外飄忽游移,微微扯動了唇平淡的說:「葉立帆,我想你大概就是一顆隕落凡間的晨星。」
  葉立帆坐在他前面座位上,敲字的聲音沉寂片刻,才響起若有似無的嗓音:「那千萬不要如一滴淚墜落在地上濺起碎花,也別遺落在他人心上被荒唐愛著。」
  阿茶內心微微激起一輪波瀾,抬頭卻見一雙深幽的眼眸早已回首冷靜凝視自己,只是單單看著,沒有說一句話。
  他微瞇起眼向前面的人詢問:「你什麼意思?」
  那人依舊沒有說話,冷淡的表情彷彿在說,請他自己捫心自問,因為唯一的答案他心裡絕對明白。
  他默默看著葉立帆轉回去的背影,突然憶起那天阿渣無心的問句:「你不願花半小時的車程到景美找許任涵,為什麼卻能每天花一小時只為冬瓜準備一個便當?」
  如果葉立帆是罌粟花,冬瓜就是春天乍暖還寒悄然綻放的櫻花。
  他搞不清楚對冬瓜到底是朋友之間的關心、同情,亦或是同性間的禁忌情愛。
  也搞不清楚葉立帆對他而言究竟是什麼定位,為何他會對這人身邊的許瑞陽有著異樣的羨慕,或者可以說是忌妒。
  阿茶把校刊輕緩闔上,或許打從一開始這兩個人本身就帶毒性,一個都碰不得,而他偏偏渴望伸手去摘。
  折了枝,拈了花,又該放在何處,難不成自己心頭上?
  阿茶閉上雙眼,對有這想法的自己萌生厭惡的念頭。
  剛好在阿茶心情最混亂的時候,外頭飄起了綿綿細雨,看著窗外綿延不絕的雨絲,雜亂的情緒又感染上幾分悵然,中午只是毛毛雨,到了下午轉變成滂沱大雨,他往自己的書包一看,裡面沒有雨傘,看樣子放學不是出校外買把傘,就是要等雨小一點再回家。
  放學時,冬瓜看阿茶還待在座位,盯著窗外的雨勢,猜想他沒帶傘,於是拿自己的傘在他眼前晃了晃問:「要不要跟我一起走到公車站?」
  阿茶考慮了一下道:「不用了,你先走吧。」
  冬瓜歪頭看著他良久,想阿茶會不會改變心意,外面雨這麼大,也不知道何時才會停止。但是阿茶只是把他推出教室外,還送給他一個燦爛的微笑,告訴他不用擔心。
  在門邊望著冬瓜兩步一回頭的背影走遠,阿茶才回教室背起書包。
  如果以現在的情況跟冬瓜共撐一把傘,只怕他會越想越多,剪不開理還亂的心思也會加劇,所以婉拒是上策。
  阿茶離開教室走到紅樓,在遮蔽之下,面對被風吹雨淋的蔣公銅像,感到自己好像比眼前的蔣公更狼狽。身旁的同學們紛紛打起傘離去,有一些嘻皮笑臉的面容隨著喧鬧聲消逝在雨中,阿茶愣愣地看著前方,發呆了一陣子,有人居然在他身旁撐起傘,卻跟他一起杵在原地不動,雨聲很大,就像落在耳邊一樣,低沉的聲線就在宏大的雨勢中脫穎而出。
  「承認也是一門學問,承認荒謬的事,外人看你是滑稽,你面對自己也會很痛苦,自己好好想想。」葉立帆向前走了一步,頭也不回的緩緩走下階梯,阿茶沒有注意他的身影消失在哪裡,總之葉立帆就是毫不留戀的走了。
  阿茶輕闔上眼深吸一口氣,不論離開紅樓的屏蔽後,雨落在身上會有多痛,他就是不願再站在這裹足不前,然而睜開眼,他訝異的出了一聲,那個走遠的人居然回來了。
  葉立帆撐傘站在階梯下似笑非笑的看著他,手中還有一把不知哪來的折疊傘。
  「要跨越很困難,但是你再後退的話就什麼都沒有了。」葉立帆把傘朝阿茶方向往上一丟。
  阿茶接住傘,眼底盡是迷惘:「我知道。」
  他真的再退後就什麼都沒有。
  阿茶開始在腦中演情境劇,他才剛定下假設:「如果冬瓜和周岳楓學長交往」,詳細的劇情都還沒想好,心裡就悶的受不了,甚至自內心最深處還會有一個幽幽的聲音竄上說:「為什麼是他?」
  「是啊,為什麼是他?」阿茶問自己,雖然不清楚他們之間的故事,但每次冬瓜提起他的神情都很黯然,相信這個人給冬瓜留下了不少傷痛。
  突然間阿茶很想多了解一點冬瓜與周岳楓之間的恩恩怨怨,中午把便當給冬瓜順便裝作若無其事的順口問:「你最近跟學長還有聯絡嗎?」
  冬瓜抬起頭,秀麗的眉心皺了一下,可能對阿茶突然提起這個人感到意外:「很久沒聯絡了,他好像交了女朋友。」
  之前聽許任涵談起周岳楓就大概猜得到他是個愛招蜂引蝶的人物,罔顧冬瓜的心情結交女朋友,就是不可饒恕,阿茶內心風起雲湧,表面上對冬瓜講話還是非常和氣。
  「會難過嗎?」阿茶問道。
  冬瓜聳聳肩,笑意凝在嘴角,阿茶卻覺得這個笑容是擠出來的:「能怎麼辦,他不是天生的同性戀,這種結局我早就料到,也只能勉強自己放下。」
  「你好像……」阿茶蹙眉:「對他還有情?」
  「我想,已經少很多了。」冬瓜低下頭打開便當,又抬頭笑道:「阿茶不吃飯嗎?」
  阿茶知道他想轉移話題,趁阿渣和段子都還沒進他們教室,拉過椅子坐在冬瓜旁邊,想要從他口中得知更多有關他的事,他慢悠悠的夾起飯菜,在送入嘴巴前又問:「你喜歡的人都愛女人,下輩子會不會想當女生?」
  冬瓜搖頭:「只要當一個正常的人就好,什麼性別並不重要。」
  不知名的悲傷張牙舞爪朝阿茶襲捲而來,這沒有所謂的正常與不正常之分,先前還曾因為區分性向的正常與異常,暗罵自己不夠文明。現在面對冬瓜的自我貶低,他心裡燃起一把火,這把火焚燒了存在前方的界線,可以簡單的一跨而過,也像沸騰的水一般,燒開了內心源源不絕的情感,流泉似溢出胸口,在心口寫下「喜歡」這兩字變得沒有這麼難了。
  阿茶按下頻率如鼓的心跳,暗自深吸一口氣,轉而凝視冬瓜認認真真的說:「性別不能選擇,但是你可以選擇要喜歡什麼性別的人,寄居蟹不需害怕找不到家,海浪會陪你。」
  冬瓜緩緩抬頭,在清澈的眼睛裡滾騰很多情緒,阿茶忍住真的像海浪一股腦衝上的情感,壓制不要從眼眶洩露出來,稍微喑啞的聲音依舊認真的對冬瓜說:「就在剛才我跨出對自己來說很艱難的一步,但是走過反而不恐懼,所以如果你怕,我可以領著你走。」
  冬瓜微微一笑,語氣平緩說:「不需陪著我走,你該陪的是任涵不是我。」
  阿茶心頭顫了一下,說道:「如果我沒有女朋友,就會陪你。」
  「還是不需要,友情是長遠的情誼,阿茶既然已經會當我的朋友一輩子,當然不用陪在我左右。」
  這時,平時百聽不厭的,冬瓜溫柔的聲音對阿茶來說卻是一道無聲的攻擊,命中在最敏感的內心,阿茶覺得有點痛,才剛跨出那一步,承認自己喜歡冬瓜,馬上就被開一槍,這種滋味真的不太好受。
  另外,許任涵也不太好受。
  阿茶知道如果這段感情不趕快告一段落,對許任涵的傷害會更上一層,所以傳了簡訊,放學到景美去接她,約了她吃晚餐,打算談談他的決定。
  每當阿茶主動的時候,許任涵心裡都有底,這次也不例外,她自己也意識到結束的日子快到了,所以當阿茶說出有喜歡的人時,沒有措手不及,也沒有受到打擊,這一切都是意料之中,只是時間上快慢的差別。
  她異常的冷靜,笑了笑問阿茶:「是冬瓜嗎?」
  阿茶睜大眼睛,半晌才低下頭說:「對不起,來跟妳提分手,結果我喜歡的對象還是個男生。」
  「我並不認為這有對不起我,你對冬瓜的好,外人都看得出來,所以我早就在猜,如果你有了心上人或許是他。」
  「對不起,我早該發現的。」阿茶更內疚了,最後一個發覺他感情的人居然是自己,包括許任涵和葉立帆,別人早就看得一清二楚,怎麼自己對感情就笨得跟頭牛一樣,讓願意待在他身邊的人受到傷害。
  「不要說對不起,要說謝謝妳。」許任涵歪頭笑道,微捲的長髮散在肩膀上:「謝謝我當了你九個月的女朋友,我可是當得很開心,而且非常盡責。」
  「我知道,謝謝妳,妳老是說我是好人,今天換我給妳回禮了。」阿茶沒資格在她面前愁眉苦臉,只好勉強讓嘴角上揚。
  許任涵坦然的笑了笑:「你最好趕快追到冬瓜,不然我會把帳記到你頭上喔!」
  「我會的。」阿茶允諾,他很感謝許任涵的包容與接納。
  許任涵看著他,表情沒有方才的坦率,抿了一下唇說:「祝福,這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
  一整頓飯下來,她的臉上看不到愁容,甚至還是像以往跟他聊些學校趣事,偶爾掩著嘴笑,完全不像失戀的人。
  兩人盤裡的食物都消耗得差不多,阿茶主動去把兩人份的帳付了,許任涵笑說:「識時務為俊傑,果然是阿茶。」
  「這也是我最後能做的。」阿茶苦笑,又說道:「我送妳回家。」
  「我等等有約,所以你先走沒關係。」許任涵說道。
  阿茶離開餐館時,透過店面的玻璃帷幕,看一個孤單坐在那的少女,她個性大方,甜美善良;她心胸寬闊,分手沒有抓著他大吵大鬧;她是他心中認定最風雅得體的女孩。
  餐館裡的許任涵一直低頭看著手機,不願抬頭算計那人離自己越來越遠的距離,她打開簡訊收件箱,阿茶寄給她的簡訊說真的也不多,但每次收到時她都當情書一般看待。
  刪掉最後一封寄件者為阿茶的簡訊,手機螢幕已經濕溽一片,女孩哽咽的對著空無一物的收件箱笑道:「這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
  或許這是許任涵為他最後做的,不再求任何情感回應的、最盡責的努力。
  阿茶並沒有直接回家,他也是有血有淚的軀體,結束了一段感情,心口還是有些悶脹,對許任涵沒有愛情,但有其他感情,如果是朋友難過,他也會受到影響跟著鬱鬱寡歡,何況是一個交往九個月名義上的女朋友。
  他在街上胡亂穿梭,是如何駐足在葉立帆打工的咖啡廳前?他記憶糢糊,但是他想會在這停留可能是潛意識要他今天內把所有曾經扎下的感情都一併拔除,所以在店門口躊躇了一會兒,還是進去了。
  葉立帆看到來人走到櫃臺,冷淡的直盯他說:「方紋曉今天沒班。」
  阿茶搖頭:「來找你的,能暫離一下嗎?」
  葉立帆愣了數秒,對旁邊的同事交代幾句,換下制服,跟著阿茶走出店外,眼前的人臉色不是很好看,他默默在心裡猜了幾個原因。
  「我跟許任涵分手了。」阿茶有氣無力的說。
  「為什麼?」葉立帆挑眉,這是他猜到的第一個原因。
  阿茶抬眸望著他:「我跨過那條界線,但是還是覺得心很亂。」
  「對許任涵內疚,就是對自己殘忍,你們倆總有一天會步上這條路,她自己也非常清楚你根本不愛她。」
  阿茶嘆口氣:「或許吧……」
  「你現在該想的不是這個。」葉立帆說道:「有下定決心要待方紋曉好嗎?」
  這個阿茶倒是挺清楚的,很快的點頭回答:「有。」
  葉立帆的薄唇上揚,顯露一個圓融的弧度:「恭喜。」
  阿茶也隨著他的笑容,慢慢舒緩臉上緊繃的表情:「這要謝謝你點醒我,經過這次我發現了解自己比了解你還難。」
  葉立帆放聲笑了幾次,平靜下來後他對阿茶說:「我要還你東西。」
  「什麼東西?」
  葉立帆輕輕勾起微笑,像滑過湖面泛起漣漪的一片葉寸,那麼微弱,那麼溫柔,讓一圈圈圓滿的水波擴延到遙遠的土泥上。
  阿茶對於出現在他臉上的笑容的震懾已經不下數次,然而這次卻是用最原始看待一個兄弟的眼光,去解讀他的笑容。
  那是夜巷中引路的月光,幽曖的光輝朦朧不易見,只有迷途者才能跟隨知返。
  葉立帆緩緩抬起手,在自己心口上握起拳頭,彷彿抓起了某樣東西,他直視阿茶的眼睛,似乎要望進他的眼底,把所有情緒以及感情一起看透。
  臺北城最熱鬧的區域,咖啡廳前的兩位男孩遺世而獨立,所有城市的喧囂隔離在兩具軀殼之外,葉立帆伸出在心口的手,優雅的緩動手指,五根纖長的手指伸展,壓在阿茶左胸上,彷彿把手掌中所握的東西按回原位。
  在葉立帆的手貼上胸口的霎那,阿茶身體顫動一下,聽得葉立帆清淡的嗓音說:「我現在把你放在我身上的東西還給你,請你用這顆完整的心去愛方紋曉。」
  有那麼一瞬,阿茶的眼睛閃過一絲驚訝,隨後揚起微笑道:「我會的,謝謝你,兄弟。」
  「這東西放在我身上很多餘,我不需要,也不想要。」葉立帆把手收回。
  「我懂,從今天開始我會跟你一樣,只專情一個人,心只為他跳動。」
  臺北城最熱鬧的區域,咖啡廳前的兩位男孩相視而笑,他們融入城市的夜色當中,跟隨汽車鳴笛揚聲,擠進洶湧的背景,像一個冰塊遇熱融化成為喧鬧的一灘水,他們對彼此情感從此純粹毫無雜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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