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不記年

　　那天全身濕漉漉的，睜開眼，我不知道身在哪裡，於是用前腳抓了抓包住我的東西，那時我還小，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這厚重的東西刮出一個洞，欣喜之下我想要跳起來，卻忘記我正被這個不知名的東西箝制，於是蹦的一聲，非常迅速只在一秒間，我從高處摔下來了。
　　整個身體翻滾了幾圈，剛好從那個東西滾了出來，頭暈目眩，雨又打在自己身上，極度不舒服，我開始呻吟。
　　我從來沒有聽過我的聲音，那時我才知道，原來我的聲音這麼難聽，細細小小的，好像狗一樣。
　　咦，不對，我本來就是一隻狗。
　　而且我是一隻幸福的狗。
　　就是那天下著大雨，他撐著傘蹲在我面前，傲嗚聲是在祈求他可不可以給我吃點東西，幫我把全身濕答答的毛吹乾也可以，能讓我舒服一點嗎？
　　他好像聽得懂我在說什麼，把我抱起來輕聲說道：「你好像很寂寞？」
　　我哪知道「寂寞」是什麼？我只是想吃東西，帶我吃東西！當時我就是啟動動物最強的念力，想傳達給這位男孩。
　　我想一定是我的念力奏效，他把我抱在懷裡，跟我說：「黑黑，我帶你回家。」
　　毛很濕，風吹來讓我冷得想要鑽回剛剛把我關起來的東西，不過靠在他身上似乎溫暖很多，在他一步一步走回家的途中，我安心的窩在他的懷裡，真的好溫暖，我一定是最幸福的狗。
　　回到家後，他把我又弄濕，我很生氣想要抓他，可是這水好像跟冷冷的雨不一樣，溫溫熱熱，我的身上甚至還有白色軟軟的東西，吹了會往上飄。
　　「黑黑，不要抓我，我在幫你洗澡啦！」
　　到底什麼是「黑黑」？什麼又是「洗澡」？
　　我能理解的人類語言真的太少了，如果哪天要被做成狗肉我可能都不知道……
　　幸好他不是壞人，也沒有要烤我的意思，拿著毛巾幫我擦乾身體，一瞬間神清氣爽起來！我是一隻有活力的狗啊！
　　他給我啃骨頭，吃飼料，喝乾淨的水，一切都是這麼完美，我果然沒說過我是幸福的狗，我的心願很小，讓我吃飽喝足我就滿意了。
　　過了不久，我終於知道「黑黑」是他賦予我的名字，因為我全身黑，難怪他當初看到我的時候就這麼叫我，雖然我不懂這個名字好不好聽，但不論是什麼名字，只要是他取的名，我都非常高興，這表示我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稱號，證明我是存在的，自由自在的享受空氣，是世界的一份子。
　　有他在的日子，世界好美麗。連叼個飛盤跑回他身邊我都雀躍不已，就是這個人，他擁有我所有的歡喜因子，讓我決定對他忠心不二，甚至我已經想好，要伴他一生，只是當時我不知道狗的生命是人類的生命五分之一，也不知道那天會到來。
　　那天來得猝不及防，打亂了我對未來所有的幻想，以為只有人才有夢想嗎？當然不是，狗也有夢想，而我的夢想就是跟著他，陪著他，伴著他。
　　但是他的夢跟我不一樣，還是有他的日子都是一場夢呢？
　　那天晚上震耳欲聾的吵，我們家多了一個人，我不知道是誰，可是他叫他爸爸，人類的小孩旁邊一定會有一個爸爸或媽媽，但是之前我從沒聽過他稱任何人爸爸或是媽媽。
　　「我是這個家的主人，這隻狗不能住在家裏！」
　　「為什麼，黑黑也是這個家的一份子！」
　　其實我聽不懂他們在談論什麼，只是隱約聽到了我的名字，為何我的名字會在這麼可怕的聲音中出現？為何他要哭？為何我第一次這麼害怕從他口中聽到我的名字？
　　吵雜聲漸小，他緩緩走到我面前，像我們初見那天蹲下來，可是他這次說的是：「對不起。」
　　又為什麼要說對不起？我睜著眼睛望著他。
　　人類能讀懂動物的聲音嗎？我在喊叫，你聽得到嗎？
　　我被他和他的爸爸帶上車，開往一個陌生的地方，路途太遙遠，我睡了一會兒，醒來時車已經停了。
　　他抱我下車，把我放下，蹲著跟我說：「對不起，黑黑，你要好好活著。」
　　我好想張口問，好想也有人類言語的能力，為什麼要這麼說？為什麼要把我放在這裡？
　　他飛快的跑回車裡，我追過去，車門已經關上了，我記得以前一直抓就可以把包著我的東西抓出一個洞，所以這次我使命的抓拼命的抓，可是它非但沒有一個洞，還漸漸的移動，我追了上去，一直跑，一直叫。
　　我不是一隻幸福的狗嗎？
　　我還要跟著他，陪著他，伴著他啊，我告訴自己不能離他太遠，一直追，一直跑，一直叫。
　　我會乖乖的。
　　停下好不好？
　　帶我回去好不好？
　　可不可以不要我？

　　為什麼不要我了？……

　　我跑到再也跑不動，腳磨破了，即使還想追，但是我已經筋疲力盡的倒在路邊。
　　好累，比全身濕漉漉被關起來還要累。
　　真的好累。
　　眼皮很重，我不禁闔上眼睛。
　　好像沉睡了很久很久，但我從未放棄思念他。
　　就算他不要我，依然沒有停止想念他。
　　因為我是一隻幸福的狗啊，我的幸福是他給的。
　　聽說，我因為跑得太遠太久，心臟衰竭，沉睡的時候就已經來到天堂了。
　　我第一個念頭是：又更看不到他了，怎麼辦？
　　還好神看到我追車受傷的四隻腳，深受感動說：「我能完成你一個願望。」
　　「我想要有人類的語言，可以伴著他，陪著他。」我不假思索的說出這句話，同時也驚訝我居然能講話了。
　　神思索了一下，說：「我只給你二十天的時間，而且不能讓他知道你的身份。」
　　我頷首答應，對原本什麼都沒有的我來說，二十天夠了。
　　回到他身邊的時候，才知道我真的沉睡太久，他長大了，已經不是當年打傘蹲下來看我的小男孩。
　　我也變了，不再是一隻狗，而是擁有語言的人類。
　　那時他正在教室上課，我按捺不住欣喜若狂的心情冒然的跑進去，抱著他說好想他，全班都傻了，他也傻了。
　　可是他仍沒有拋棄我，沒錯，這才是我認識的他啊！
　　他請我吃飯，問了一大堆問題，用著狐疑的眼神看我。
　　不知如何回答他像機關槍射出來的問題，只好說：「我喜歡你很久了！」
　　從以前就好想講這句話，現在終於能講出來了。
　　他一愣，可能是因為在人類世界中，一個男生說喜歡另一個男生是件很奇怪的事。
　　但那又怎麼樣呢？
　　我是一條狗啊。
　　他知道我沒地方住，把我帶回他的宿舍，原本很擔心會不會有那位叫爸爸的人，還好沒有。
　　他逼問我的名字，我打死都不說，一方面是和神的約定，另一方面是害怕，他忘了我怎麼辦？
　　每天早上我叫他起床，幫他準備早餐，在他出去上課前抱抱他，之後再偷偷跟著他到教室，僅是如此簡單的生活都讓我開心的熱淚盈眶，捨不得夜晚的到來，因為我只有二十天。
　　雨天他不去上課，我靠在他身上，這是好久以前的溫暖，終於重回我心坎。
　　他問我：「我們是不是認識？」
　　「我們相遇那天，跟現在一樣下著雨，你抱著我……」說至此，我流了兩行淚，究竟是作狗好？還是人類好呢？
　　第十天後，我的身體日漸衰弱，走幾步路就會跌倒，但是為了珍惜和他相處的時光，努力掩藏所有痛楚。
　　不過眼尖的他還是注意到了。
　　「你的膝蓋怎麼了？」
　　我故作鎮定：「喔！前幾天不小心摔倒。」
　　「怎麼這麼不小心？」他拿出醫藥箱幫我擦上雙氧水，一邊溫柔的碎念：「都多大的人了，摔了一定很痛。」
　　真的很痛，生前的腳傷浮現，我也沒辦法。
　　過了幾天才知道，我來到凡間的時間正好會碰上他們的寒假，每個人考完試都準備回老家，他也不例外，在我面前收拾行李，見我無助的眼神，他抬頭問：「你不用回家嗎？」
　　我的家，就是你啊……
　　這是我第一次了解到，原來有了語言，有些話仍然說不出來，只能說給自己聽。
　　第十九天，就是他回家的日子，我無法承受他離開我的身邊，他跟我告別，火車啟動的剎那，生前被拋棄的回憶一擁而上，可不可以不要丟掉我？
　　再一次的，我舉起無力的腳開始跑，一直追，一直叫，就和當時我用四隻腳追著車子一樣，唯一不同的是，我能講話了，我能高聲呼喚他留下，我能一邊跑一邊問：「你為什麼不要我了？」
　　人類的腳跑不快，很快的我摔在鐵軌上，因為我的跳軌驚動了月台，站務人員很快來把我拉起來，帶回火車站。
　　我的腳還是受傷了，走不動，正當我在思考這次又會在哪裡靜靜的死去時，他突然出現在我眼前。
　　「我是不是又要死了？……」我看著他問道，淚流滿面。
　　他把我揹回宿舍，說他看到我在追火車，後來到下一站馬上又坐回來。
　　到最後，他問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笑著說，我這次終於追上他了。
　　終於，追上他了。
　　最後一天他帶我出去逛逛，學校同學都已經返家，沒有同學和朋友，他只好跟我走走。
　　我在下凡時曾許過希望最後一天下雨的願望。
　　神可能可憐我，傍晚開始飄起毛毛細雨，不久傾盆而下，他沒帶傘跟我躲在騎樓。
　　這場雨，好像回到最初，我們相遇的時候，意識開始飄忽，我知道時間不多了，倚在他懷裡，聽他的心跳說：「我們相識那天，跟現在一樣，只是你那時撐著傘 ，還說我好像很寂寞……」
　　他摟著我，彷彿了解了什麼，聲音有點哽咽：「你是不是很恨我？」
　　恨他？怎麼可能。
　　我用最後的力氣說道：「沒有，當狗的時候，我是最幸福的狗，當人的時候，我是最幸福的人。」
　　我不知道靈魂是怎麼出竅的，但是我聽到了他號啕的哭聲，跟著雨聲伴在一起，其實分不清楚是誰哭泣。
　　總之到了下輩子，我依然要在相同的雨天與他相遇。
　　繼續當最幸福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