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回到教室,眼睛都是紅的,冬瓜甚至腫得像米糕,頭完全不敢抬起來面對別人。徐殷梣狐疑的詢問這兩個去完廁所就好像遭逢巨變的學生是發生什麼事,阿茶只是搖頭說沒事,葉立帆難得從睡夢中醒來,回頭看阿茶的紅眼睛,取笑般噗哧一聲,又倒回去睡,阿茶瞇著眼睛,霎時又泛紅了,但這次是氣紅的。
  當天晚上阿茶在家心裡忐忑,怕又接到來自冬瓜的電話,其實最讓他傷心的不是冬瓜去當Dance Queen,而是對於周岳楓這種畜牲的話冬瓜居然還唯命是從,幸好阿茶睜著眼睛到早上六點,身旁的手機絲毫沒響過。
  反正沒有睡意,阿茶特別早到學校,進教室時冬瓜剛好從前門進來,冬瓜放下書包對阿茶微笑道:「有空嗎?」
  「有。」阿茶回答。
  冬瓜往教室外面比了比,示意阿茶出去。阿茶跟著冬瓜上樓,走到通往頂樓那一層樓梯才停下來,冬瓜率先坐下,阿茶接著坐在他旁邊。
  「我昨天沒有去酒吧,被學長罵了。」冬瓜轉頭對阿茶說道:「所以我趁這個時候跟他做個了斷,謝謝你阿茶,是你昨天的話讓我清醒。」
  「那真的太好了……」這是發自內心,由衷的喜悅,阿茶放下懸浮的一顆心,終於不用再擔心周岳楓又要如何折磨冬瓜。
  「如果錢不夠的話,我可以幫你找其他比較正當的工作,或是請葉立帆跟咖啡廳協調,讓你的班多一點。」阿茶說道。
  「謝謝。」冬瓜溫柔的答道。
  兩人沉默一會兒,阿茶才又開口:「你以前說跟周岳楓是在餐廳裡認識的?」
  冬瓜的神情遽變了一下,淡淡的說:「其實我以前偶爾會去酒吧,我們是在酒吧裡認識的。」
  「去酒吧幹嘛?」他以為冬瓜應該像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沒想到會自己去沾染夜世界,阿茶真的百思不得其解。
  「國三時曾經找不到支柱,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所以莫名其妙的想尋找一個容身之處,逼迫去突破一些現況,那時就不小心一腳踏進去……」冬瓜垂著頭說道,彷彿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歷史:「但是上高中遇到阿茶後,發現這樣的生活太糜爛,就趕快抽身,還好我也沒有在那個世界待太久……」
  「別再去了,你缺支柱,我當你屋粱,你缺一個家,我當你避風港。」阿茶憐惜似的摸著冬瓜的頭,溫柔的聲音略帶點信誓旦旦的味道。
  冬瓜點頭允諾,望著前方又若有所思的開口:「可能那時我一直在尋找一個可以讓我依靠很久的人……」
  阿茶默默地看著冬瓜的側臉,細緻的臉龐感覺有些無助,冬瓜老說他的感情是同情,但是此刻他比誰都清楚,他對冬瓜的心疼、操心、憐惜全來自心底最深層的沉吟。同情或許如曇花一現,愛情則是常年蘊釀的酒醇,時間越長沉得越香,他的感情有如酒香遠播,一直以來卻醉不了咫尺天涯的人。
  「我可以,我可以照顧你一輩子。」阿茶決定把心掏出來,反正從一開始付出了就再也收不回來,那就擺在所愛的人面前吧。
  「你說什麼?」冬瓜沒想到阿茶會這樣說,小心翼翼的問,恐懼阿茶即將講出他最害怕的話語。
  阿茶轉向冬瓜,認真的眼眸注視著他說道:「我喜歡你,想要保護你、照顧你。」
  這句話藏在心裡有一段時間,訴說出來他有一種解脫的放鬆感。相較阿茶的豁然,冬瓜的反應完全截然不同,他愣愣地望著阿茶,水光在瞳孔四周一閃一瞬轉動,這種表情不是驚喜,也不是驚訝。
  「不可以。」冬瓜緊緊盯著阿茶,聲音像在壓抑著情緒:「你怎麼可以喜歡我?」
  「為什麼不行?」阿茶心裡五味雜陳,難道自己比周岳楓還不如?
  「阿茶不應該喜歡男生,你應該要跟任涵這種好女孩結婚,然後共組一個美好的家庭才對,你怎麼能像我一樣沒有未來……」冬瓜情緒波動逐漸升高,聲音在顫抖,阿茶不懂為什麼自己的未來必須要娶一個老婆才叫有未來。
  「我喜歡你是我的事,我並不覺得這樣沒有未來。」
  「那是因為你沒走過我這條路!」冬瓜激動的快哭出來,抓著阿茶說道:「趁現在趕快收回去,就像我對學長做的了結一樣收回去。」
  阿茶凝視著他,他看得出來冬瓜是真的著急,可是感情怎麼能說收就收。
  「從承認的那一刻就收不回去了。」阿茶平靜說道,話音一出,他親眼看見冬瓜眼裡越來越多的慌張。
  這些慌張到了最高點又變成黯淡無比的黑色瞳仁,冬瓜雙眼漆黑極致,深吸一口氣說道:「高一試聽時在捷運上我對你說的話,你還記得嗎?」

  --這麼厲害的話,我跟你告白你會答應嗎?
  --不會,我們是朋友,而且我相信你不會喜歡男生。

  阿茶忘不了當時的情景,還有那一張映在黑暗中的倒影,心臟又像被撕成兩半,劇烈疼痛簡直快讓他喘不過氣,但是他的神情依舊是一片風平浪靜。
  「我比周岳楓還不如嗎?」阿茶忍慟問道。
  「阿茶是我這一生最重要的人,我不能讓你步入歧途。」冬瓜把情緒壓制下來,努力讓自己保持平靜。
  「如果連你都不接納自己,要怎麼走出框住自己的框架?又怎麼能夠找到能讓你依賴一輩子的人?」阿茶彷彿是用僅剩的力量說出這一句話,每一字一句都咬得格外吃力。
  「誰都可以,就是不能是你。」冬瓜放開抓著阿茶的手,毅然決然的表情,讓阿茶頓時感到左胸被掏空一大塊。
  「我們不能結婚,不能生孩子,我什麼都不能給你,那我寧願待在框架裡,不要害你。」冬瓜繼續說著,每個字句都無情的插入阿茶的胸口,淌血的心應該再插個幾刀就停止跳動了吧,阿茶自嘲。這個時候他才發現一件事,原來把心給了別人,那顆心的主導權就不是自己的了。自己說不要痛一點用也沒有,如果是冬瓜叫自己不要痛,可能還有一點用處。
  後來阿茶像一座石化的雕像,對著那抹離去的纖細背影發愣,冬瓜講的最後一句話,不斷迴盪在他的耳際。
  「不要把同性戀當兒戲,說愛就愛,這條路背負太多債,尤其你還有父母,還也還不完。」
  阿茶想哭又想笑,沒有人在他跨出那一步的時候把他用力拉回去,讓他在之中踉蹌跌倒,可能還不會跟許任涵分手,現在木已成舟,覆水難收,一切都太遲了。
  可想而知,兩人的關係又直線落到最谷底,冬瓜不想跟阿茶講話,阿茶也不知道如何跟冬瓜起話頭。
  喜歡冬瓜有這麼嚴重嗎?阿茶感覺自己好像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現在正在受酷刑,他想了想,難道把自己對同性的愛戀攤在世人面前會比此刻還要痛,不然為什麼冬瓜要這麼排斥。
  段考結束通常都會經過一次全班抽籤換位,阿茶以往都是偷偷跟別人換籤,千求萬求才拿到冬瓜旁邊的寶位。這些阿茶就算不說,冬瓜還是心知肚明,高中兩年身旁的人都沒變過,那他們兩人的緣份也太堅強。
  冬瓜一直以來都默許這事碼,但這次他握著手上剛抽到的座位籤,抬頭看見阿茶又在班上穿梭來穿梭去尋找他旁邊位子的人,他起身走出教室。
  在廁所裡稍微沉澱一下心情,鎖在一個狹小的空間,反而讓他感到非常安全,自從母親常常三天兩頭才回家之後,他都是這樣過來的,瑟縮起來才會有安全感也是從那時候開始。下課時間外頭不時傳來鬧哄哄的聲音,他算了一下時間,也差不多要上課了,正要開門出去,他聽到一個敏感的詞彙。
  「最近我們班在宣傳性別平等,公民老師說其實學校有許多同性戀,但我怎麼沒看過?」是一個陌生的聲音。
  那人說完後,又有一個聲音馬上接話,冬瓜聽得出來這是他班上同學:「最有名的那個休學了,第二有名的沒人敢惹,所以才好像沒蹤跡吧。」
  「你是說你們班的校草?」
  「對啊,其實我們班還有一對也很可疑。」
  「誰?」
  對方刻意壓低聲音,但隔牆有耳,幾個音節仍然一字不漏的傳入冬瓜耳裡。
  「巫融和方紋曉……」
  轟的一聲,冬瓜的腦中產生巨響,好像有什麼東西頓時瓦解,支離破碎。
  換位子的那節下課,阿茶拿著好不容易換到冬瓜旁邊的座位籤,走到對應的位子,一屁股坐下去,轉頭一看,居然不是那個纖細的身影。他昂首張望,發現冬瓜竟然在距離自己五排遠的地方,低頭整理抽屜。
  阿茶覺得心臟又被打了一槍,痛徹心腑的一槍。
  葉立帆的位子不在阿茶四周,他撐起一頰,看那兩人,一個坐東邊,一個遠在西邊;一個愁眉莫展,另一個大義凜然,面對這光景感到有些玩味。
  阿茶憋到放學,看冬瓜行色匆匆的走出教室,追出去拉住他的手,冬瓜轉身過來就是一句冷言冷語:「有事嗎?」
  「為什麼換位子?」阿茶冷靜問道。
  「沒為什麼,一直和阿茶坐在一起,會被別人誤會。」冬瓜刻意退到人比較少的角落,怕會有人聽到他們接下來的談話。
  「被誤會跟我在一起,這麼讓你詬病嗎?」
  冬瓜抬眸,語氣冷得像極天寒地凍的冰霜:「阿茶不是同性戀。」
  「我是。」阿茶不假思索的承認,如果講出這句話能讓冬瓜回心轉意,那讓他與全世界的人宣告他是同性戀也不成問題。
  但是冬瓜根本不領情,冷冷問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這條路很難走?」
  「我知道,所以我想陪你走。」
  「你有被人指指點點過嗎?」
  阿茶愣了一下,從小到大別人都是在他面前豎起大拇指,在背後被人以食指相對流傳風言風語,這種情況好像真的不曾出現過。
  「你有想過在公共場合和情人牽手還要遮遮掩掩的嗎?」冬瓜又問,這些問題阿茶真的沒想過,他只是直線思考,因為喜歡冬瓜,所以兩人交往相愛就該是最終結局。
  「沒有的話,就別再說這些,如果你提早放棄,我們還能重回以前,當最好的朋友和兄弟。」冬瓜一眼看破阿茶迷惘的眼神,在說自己喜歡他之前這些都沒想過,要如何帶他去面對社會大眾。
  「只是朋友?」阿茶雙眼無光,昔日彷彿將軍的輝煌風采不再,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在他身上一語破的。
  冬瓜點點頭,抓著胸旁的書包背帶轉身走遠,阿茶默默地望著,好像就連兩顆心的距離都越來越長,他突然一急,朝冬瓜大喊:「一步就好,我們之間剩下的距離我會走完,你只要向我走一步就好!」
  然而那抹纖弱的影子沒有任何停頓,像一臺聽不到聲音的機器,越走越遠,他們的距離越漸拉大,直至連阿茶都不敢保證這段長遠的路走得到盡頭。
  他呆站在原地不知多久,有人拍他的肩膀,清冷的聲音道:「喊得挺大聲。」
  葉立帆一面欣賞阿茶失魂落魄的模樣,一面把他推出校園,出了校園阿茶才開始回魂。
  「今天沒跟許瑞陽走?」阿茶問道。
  「他補習不要我跟,正好我被一齣慘絕人寰的連續劇吸引,多駐足幾秒鐘,就被他跑了。」
  「有多慘?」阿茶知道葉立帆在揶揄他。
  「我從那人的左胸都可以一眼貫穿後面的景物,這洞開得不小,幾乎能讓人死絕。」
  阿茶自嘲地哼笑兩聲,慘淡的說:「他說同性戀很苦,我沒當過,所以不清楚,你跟許瑞陽苦嗎?」
  「我不苦,但他苦。」
  「怎麼說?」
  「他不喜歡我跟在他旁邊,不想讓大家知道我們是戀人,他一直在掩飾,別人問起也不承認,在所有人面前,我不被他認可。」
  阿茶想起高一懷疑這兩人關係時,許瑞陽的態度的確是東遮西掩,直到他誤會葉立帆捻花惹草,兩人差點大打出手,許瑞陽才逼不得已說出真相。
  「你難過嗎?」不被戀人認可,就彷彿遏殺了他的存在一般,葉立帆能夠承受?
  「肯讓我留在身邊就夠了,奢求太多可能一溜煙就逃走,追也追不到,那我這個人就喪失存在意義。」
  「但他很愛你……」阿茶低頭說道,這也是他和冬瓜兩人與葉立帆他們最大的差別,甚至是觸手不及的渴求。
  葉立帆輕笑:「所以我在等,直到他勇敢承認我是他情人。」
  「一定會有那一天。」阿茶努力揚起嘴角,即使參雜了很多淒涼的味道,但這是今天唯一可以稱得上微笑的表情。
  「我會等,那你呢,面對方紋曉該怎麼辦?」葉立帆問道。
  阿茶想了半晌說道:「我會繼續走,如果走到他身邊還抓不住,那我就會留在原地,看他真的走遠。」
  「反正攝影比賽優作的人不怕沒人要。」葉立帆淺淺一笑。
  阿茶驚訝道:「優作嗎?」
  「比賽結果昨天出來,評審們對你的照片一見傾心。」葉立帆拍了拍阿茶的肩膀笑道:「多加把勁,讓方紋曉也對你一見傾心。」
  阿茶點點頭,但是心裡有多少把握自己也說不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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