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天後兩個人的交情逐漸改善,但是阿茶所謂的改善,也只不過盡釋前嫌,在走廊上看到對方會點頭打招呼,在團辦沒有劍拔弩張的氣氛,除此之外變化不多。
  誤會雖然解決,還是有個疙瘩在心裡,但不是針對葉立帆。
  他裝模作樣翻了翻課本,眼睛卻飄到旁邊喝冬瓜茶的人兒身上,百般思索下清了清喉嚨問道:「話說回來……你怎麼會想去打工?是因為爸媽都不給你錢嗎?」
  阿茶的問題一項都是沒頭沒尾,冬瓜已經見怪不怪,拿下寶特瓶說:「自己打工可以多賺點零用錢,就不必老是跟爸媽拿錢了!」
  「說的也是,反正他們老是出差……」阿茶看著冬瓜又問:「那怎麼會剛好跟葉立帆一起呢?」
  「這是因為……」冬瓜欲言又止,想了想後說:「上學期的英文單字比賽後我覺得立帆很厲害,就很想認識他,後來真的認識後知道他有在打工,就順便問了。」
  「這樣啊……」
  接下來冬瓜露出燦爛笑容,用雀躍的口吻說出令阿茶措手不及的話:「是阿!立帆真的很厲害,很有擔當,現在他在我心目中是第一名,阿茶是第二名。」
  「什、什麼……」彷彿被一腳重擊,阿茶的玻璃心被這句話給踢碎了。
  見阿茶的臉都綠了一大半,冬瓜克制不住笑說:「騙你的啦。」
  他在阿茶眼前豎起食指,信誓旦旦說道:「阿茶是對我最好的人,所以在我心中你永遠都是第一名。」
  聽到從冬瓜口中吐出認真的話語,阿茶的臉色平復回來,欣慰的笑了笑:「是這樣的話就好……」
  即使誤會冰釋,他仍不希望葉立帆在冬瓜心目中所佔的區域比自己還多。
  那周假日得到冬瓜的同意,特地早早出門搭上捷運到臺北車站,只為了探早班。初春的早晨乍暖還寒,出了捷運站可以看到稀薄的晨光,皮膚所接觸的空氣仍然寒氣十足,阿茶搓搓雙手振奮起精神往目的地走去。
  冬瓜與葉立帆所上班的咖啡廳是知名的連鎖店家,店面皆以深棕為主色,從玻璃帷幕由外向內看,環境幽靜,裝潢簡單不失格調。
  阿茶一開門進去,視覺衝擊的一幕迎面而來,冬瓜身穿黑色制服向大門微笑鞠躬,溫柔的聲音喊出:「歡迎光臨。」
  阿茶感到耳朵頓時麻痺了。
  葉立帆站在冬瓜身後端著盤子,看到阿茶進門就停下動作,同樣身穿黑色制服,他的身材高挑是標準的衣架子,加上俊美的面容,把單純的員工制服襯得像模特兒身上的綾羅綢緞。
  建中校花、建中校草,兩個人一前一後所造成的視覺畫面太震撼,阿茶心裡咕噥,這兩個人以後絕對不能站在一塊,光芒太刺唯恐灼傷了眼。
  阿茶準時赴約,冬瓜顯然很開心,等到他坐定後,開始在他身邊像個陀螺東轉西轉,一下遞水,一下遞菜單,言行舉止和臉上的表情都是他的心情寫照,阿茶也不嫌他煩,看他跑來跑去甚至還覺得可愛。
  他的位子剛好面對大門,看著玻璃帷幕外的人潮越來越多,才驚覺已經中午了,這時大門被推開,一張熟悉的面孔闖入眼簾。葉立帆注意到進來的人,二話不說馬上停下手邊的工作迎上前。
  又是個來探班的人,今天可真熱鬧,阿茶輕啜了一口咖啡。
  許瑞陽看到阿茶愣了一會,回過神來就已經坐在他對面問:「你怎麼也在這裡?」
  「和你一樣來探班。」阿茶微笑答道。
  沒等許瑞陽點餐,葉立帆直接端上一杯水果茶和焗烤義大利麵,看來很熟知他的口味。
  中午過後咖啡廳的人開始多了起來,冬瓜和葉立帆也沒有多餘的時間去關照他們。在這個獨立的空間,阿茶觀察到葉立帆的表情只要是看著許瑞陽就會柔情許多,仔細想想,他的確沒看過葉立帆用凜然十足的氣勢對待許瑞陽。對於這對同性情侶,他開始產生好奇,於是問了許瑞陽幾個問題,得知葉立帆以前總是對他窮追不捨,兩人在放榜後才正式交往,這是一段浪漫又奇妙的羅曼史。
  奇妙的部分在於這兩個人處在不同的世界,卻能相遇、相識、相愛,許瑞陽也從未想過自己會愛上一個同性。
  或許愛情迷人的地方就是,你永遠不知道丘比特的箭在你身後瞄準了誰。
  阿茶和許瑞陽一起待到他們下班,結帳的時候,葉立帆指著許瑞陽說:「你不用付錢。」
  又指向後面的阿茶挑了挑眉,沒良心的微笑說:「你要付。」
  「付就付,我又不奢望你請我。」阿茶眼角抽搐了一下,葉立帆微笑的表情在眼中就是欠揍。
  紙鈔剛到葉立帆手上時,冬瓜換下制服跑出來擺手說:「阿茶不用付錢,我請他了!」
  「啊?不好吧,你打工這麼辛苦。」阿茶驚道。
  冬瓜露出微笑甜甜的說:「阿茶能來看我,我很開心,這是一點點意思而已。」
  葉立帆把錢退回出去,頤指氣使自顧自說道:「有人請就不錯了,少在那裏推拖。」
  「真是……態度還不是一樣差。」阿茶把錢收回錢包,不禁出口抱怨。
  沒想到給旁邊的許瑞陽聽到,一派天真說:「他對你很好了,至少還會還你錢,不會把直接私吞起來。」
  「是啊!」冬瓜猛烈點頭。
  所以是之前發生過葉立帆把看不爽的客人的錢私藏起來的意思嗎?
  阿茶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之後阿茶總是會趁補習班下課的時間去探班,偶爾會帶上許任涵。有一次許任涵在咖啡廳撞見許瑞陽才知道原來陳孟婕的表哥也是阿茶的朋友,除了世界真小,不容懷疑阿茶的人面廣大。
  從剛認識開始她就認為阿茶很優秀,但是太優良的男人總有美中不足的地方。
  比如在咖啡廳裡,他的眼睛追隨著冬瓜的身影的次數,比停留在自己的臉上的時間還多。
  比如電話聊天時,談論學校比賽的事,比討論改善他們之間的關係還要長。
  許任涵嘆氣的次數越來越多,她本來就知道阿茶重朋友,但不曉得會重到連女友都不想看一眼。對此阿茶的解釋是科展的佈置迫切,前些日子的進度緩慢,現在開始連夜趕工,無暇顧及女友。話說的理直氣壯,但是他自己也有察覺到不對勁,只是具體的部份他說不出來,也摸不著頭緒。
  這段感情像一塊浮冰,載浮載沉,不知何年何月會徹底沉淪下海。
  唯一肯定的是,他不討厭許任涵。跟她一起學習,一起聊天,一起回家,都感到輕鬆自在。可是他不會渴望牽許任涵的手或身體上的接觸,雙方的相處模式就像普通朋友,可能阿茶冥冥之中秉持自己的矜持,不逾矩不跨越,然而卻與許任涵的期望背道而馳。
  阿茶知道該去正視這個問題,但是科展擁有優先權。
  科學館佈置的隔天是決審,需要到場解說實驗,獲得評審的青睞便有參加校外比賽的資格。阿茶暫時把心頭的思緒拋諸腦後,在會場面對評審他想,走到這一步,這一戰必凱旋而歸。
  阿茶事前的準備雖然急迫,但在資料上的收集很充足,對於評審的提問,表現的游刃有餘,臺風穩健,論點清楚且富有結構,一下臺就獲得滿堂喝采。
  段子開心的合不攏嘴,即使是沒有參與科展的阿渣也瘋狂的拍打阿茶的背大喊:「老大你帥翻了!」
  阿茶被捧得天花亂墜,透過擠在眼前的兩副身軀,看到冬瓜靜靜的站在後方,與熱鬧的場面區隔,像一幅遺世獨立的畫,溫柔安祥的對他展露笑。
  看到冬瓜的笑靨,他有種想在旁邊落款的衝動,永遠收藏,而且,當作私有物。
  他覺得奇怪,這種想法怎麼會在冬瓜身上出現。
  科展結束後,建中校園裡開始有些奇怪的變化,外來力量彷彿一隻響尾蛇亮起森白的毒牙,藏匿在最寂寥的角落蠢蠢欲動。
  冬瓜一直很關注十一班的簡訊事件,但程度大概只是在阿渣他們八卦這件事時冷靜的聽,他從不提起此事,因為先給自己貼上了標籤,逼自己從圈子中排除在外,面對與自己相關的人事物裝作若無其事,他的心裡才能好受一點。
  他不知道事件中可憐的主角是誰,但知道這就是同性戀多舛的命運,這條路不好走,走了卻一去不復返,如同自己。好在後來這事漸漸平熄,他才鬆了口氣,終於不必再為主角膽顫心驚。
  風聲漸弱的一天放學,他無意的目光一掃,看到在天橋附近圍聚的三名男子,頓時驚駭的停住腳步。其中一名男子臉上的刀疤清楚可見,邪佞的神情和幾個月前如出一轍,冬瓜後退了好幾步,撞到不少同學,正想轉身跑回學校,卻感受到後背貼了一個人。
  「別怕,他們不認得你。」
  冬瓜轉頭看到是阿茶心神安定不少,他小聲問道:「他們怎麼又來了?」
  「不知道,可能又來搞怪。」阿茶傾身在他耳邊安撫似的說:「我在你後面,只要走就對了,不會有事。」
  冬瓜壯起膽子筆直往前走,經過那三名大漢,刻意低下頭,但依然藏不住那張清秀白皙的容貌,其中一個人注意到這位美麗的少年,戲謔般大笑一聲朗朗說:「建中都長那副樣子的話,開妓院恁爸一定天天光顧。」
  冬瓜的心臟猛跳一下,魂差點飛了,阿茶在後面趕緊像推牛一樣,推著他遠離那三個流氓。
  原本以為這三位不速之客會天天來建中報到,沒想到第二天以後就沒再出現,像一陣風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可是這陣風似乎順便帶走了一位同學。
  最近建中學生都在談論一個消息。
  十一班的余炫程休學了。
  冬瓜猜想這個人就是簡訊事件的主角,無法忍受負面的輿論,休學大約是為了逃避周遭事物, 除了同情他想不出更好的詞來描寫現下的感覺,或許余炫程沒有屬於他們圈子內的同伴,才這麼容易想不開,因為這個原因,冬瓜突然想為這位素昧平生的同學做點貢獻。
  他慷慨赴義走上樓,卻在十一班門前猶豫不決,裡面的同學見冬瓜在自己班徘徊就上前問:「同學有事嗎?」
  沒人理倒還好,一被問他又慌張起來,支吾半天才說:「呃……那個,我想、想找余炫程……」
  話說完他才驚覺自己是笨蛋,余炫程已經休學,怎麼可能還在教室。
  「你找熱帶魚啊?不好意思他已經休學囉。」同學說完就走,絲毫不留一點情面。
  冬瓜愣在原地,這個答案是已知的,他不需驚訝,但方才他聽到了一個難以置信的名字。
  橘黃燈下那道最燦爛的笑容,以及兩顆皓白如珠的小虎牙,冬瓜清楚記得他叫熱帶魚。
  「為什麼……」這是聽到這個名字不斷縈繞在他腦中的三個字。
  為什麼連這麼開朗的人都敵不過他人鄙夷的眼光?
  為什麼這個社會要奪走他們喜歡一個人的權力?
  為什麼要把他們關在藩籬裡屏除在世界之外?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紀展兒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