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不記年

　　一團渾沌之中，他起身睜眼，身前就有個閃閃發亮的女孩對著他笑。頂上厚重雲層透出陽光，旁邊有幾株椰子樹無風搖曳，一顆椰子沉甸甸掉入湖水濺起水花，潑灑在他身上，軍服卻不濕。

　　「歡迎你來。」

　　他仔細打量她，只覺得金光閃爍得有些刺眼，忍不住闔上眼睛，卻想起沉睡之前的身體上的苦行。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志，勞其筋骨。」遠方的聲音傳入耳中，一瞬間他似乎懂了某些法則，這是軍中的潛規則，也是生命的潛規則。

　　「把你身上的衣服換下來，去人世間一趟。」那女孩說著，手上已捧著一套乾淨的衣服。

　　他一頭霧水，聽話的把身上的軍衣換下，檢視湖水中的自己，果然神清氣爽許多，腳上的傷也奇蹟似的痊癒。

　　女孩帶著他一躍而下，他看到洪家為他設置的靈堂，上香的人中也看到了當時所有的士官長，他知道他們的淚是水做的，但蛋白質的成分寥寥無幾，甚至聽得到他們心中正吶喊與此刻情境無相干的語句。

　　錄影帶處理了嗎？

　　禁閉室要趕快整理啊，補上墊子，啊還有急救箱。

　　等會要打通電話恭喜長官。

　　這樣就流淚，這事我見多了，你們太嫩了啦。

　　依稀還聽得到他們心中最深處的竊笑，三個月過去此事就能平息，繼續在軍中做山大王吧，以後操人得小心點，第二次我可就沒命啦。

　　「你恨嗎？」女孩問他。

　　他沒有回答，看著母親哭斷腸，還有挺起胸脯的姐姐，心中不捨想要前進一步，卻被後頭的女孩拉住。

　　「不要影響凡間。」

　　他們又來到幾個同學的房間，畢業紀念冊上的笑容仍在，他伸手想摸又被女孩打掉。

　　她搖搖頭，人鬼之隔，若要有連繫只有晚上睡夢中。

　　他表情凝重，女孩又問：「你恨嗎？」

　　他依舊不回答。

　　有人在看畢業影片，他坐在他旁邊跟著一起看，曾經他也是活生生的人，體內擁有源源不絕的血液，還有一顆剛正不阿的心。同學的淚滴落在腿上，他眼睜睜看著那滴淚像火種燃燒，最後化作一陣煙飄散而去。

　　影片中的他說著最後一句話：「後會有期。」

　　他跟著傾身在同學耳邊悄悄的說：「下輩子，後會有期……」

　　他沒有哭，他哭了怎麼辦，承認這個世界骯髒無比，簡直是個大黑窟？

　　他不能哭。

　　女孩跟著他等到暮色低垂，華燈初上，母親卻已疲累得睡去，兩行淚痕還掛在臉上，落在地上像原野之火延燒整個空間。

　　他小心翼翼的坐在床沿，母親感受到生息，睜開眼睛看到好端端的兒子還是這麼神采飛揚，激動的起身想要擁住他，但他卻後退了一步對母親說：「媽，我放下了。」

　　母親的淚潰堤，焰火包圍他們所處的空間，毫無一絲呼吸的機會，女孩拖著他衝破火場。母親的哭聲貫入他耳中。

　　「你恨嗎？恨世界隱善揚惡嗎？」

　　他們回到有著金光和椰林的綠地，湖水處變成一座金黃色的大門。

　　他抬頭仰望，這扇門比他高了三倍，感受到肅穆的氣氛，他說：「留著的人恨，所以我不能恨。」

　　女孩為他打開了大門，比她身上更亮眼的金光霎時刺入他的眼睛。

　　「該走了。」

　　走進大門前，他戀戀不捨的轉頭一望，凡間就在下面，他愛的父母、朋友、師長也在下面，他卻不能再縱身一跳，回到他們身邊。

　　不能恨。

　　最後一眼，淚水落下，火勢沿著綠地燒遍椰林，熊熊的火焰中，燒出沉聲的叮嚀。

　　「我走了，你們要好好照顧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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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認識洪仲丘
就覺得，不寫，對不起身為作者的自己
希望他在天上可以忘卻在人間承受的一切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