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沙發坐著一名中年男子強灌悶酒,天花板上的日光燈打在他臉上,不僅沒有照亮五官,反而被附近的陰霾吞噬,他又往嘴裡倒了一罐脾酒,看向跪在房前的男子。

  「吃點東西吧。」許爸爸拎起塑膠袋,裡面是剛才下去商店買的微波食物。

  「瑞陽和阿姨吃的話,我才吃。」葉立帆斬釘截鐵回答。

  許爸爸起身走到緊鎖的房門前,敲了幾下,對裡面的人說:「出來吃晚餐吧,有話大家一起說。」

  許瑞陽蜷曲在門的另一頭,雙手環在膝蓋上,聽到許爸爸的聲音才把頭從雙臂中緩緩抬起,露出一雙眼睛。

  「媽,妳去吃飯吧。」

  「不用了。」許媽媽坐在床上倚靠床頭櫃,雙手抱胸。

  兩人處在一間小房間卻顯得格外生疏,從小到大許媽媽沒有讓他感受到這種距離感。

  許瑞陽又把臉埋進雙臂裡,從袖子傳來的溫暖彷彿那個令人安心的懷抱,他知道葉立帆就在門的另一端,一扇門扉可以阻隔他們,可是他仍然感受得到葉立帆的呼吸與心跳,因為這個人已經活在他心裡,無法根除,除非硬生生把他整顆心臟摘除,中斷他與他最深的連繫。

  外頭的葉立帆已經跪了六個小時,他與自己的母親也被禁足在房間裡六個小時。

  這段時間他仔細聆聽外面的風吹草動,深怕下跪的人有什麼三長兩短。

  「你們到什麼階段?」許媽媽突然開口。

  「該做的都做了。」許瑞陽想事到如今也不需隱瞞。

  話音落畢,這個小空間又陷入無盡的沉默。

  外面的狀況也差不多肅靜,許爸爸下班回家就見到好似鬧家革的場景,問跪在地上的人,他只說了一句話:「我愛瑞陽。」他才知道這個家遭遇什麼事。

  說毫不在意、沒有打擊是騙人的,但是十年的感情也不是鬧著玩,說這兩個孩子只是一時興起步上歧路,他也不相信,那對這份感情的處置到底該如何是好,許爸爸處在兩難之中備受煎熬。

  「立帆,你愛瑞陽的哪裡?」許爸爸坐在沙發上望著葉立帆的背影淡然問道。

  「全部。」

  「全部太矯情了,說一兩個給我聽聽。」

  「他的可愛,他的溫柔。」

  許爸爸聽了啞然失笑:「原來我兒子有溫柔的一面啊。」

  客廳嚴肅的氛圍被這一聲笑語打破,兩人的神經緩和一些,不再這麼緊繃。葉立帆也終於微微偏頭看著許爸爸,嘴角浮游淺淺的微笑。

  許爸爸往後一靠:「如果瑞陽是女孩兒,我一定會把他許給你,可惜……」

  「就算是男孩也可以許給我。」葉立帆插話。

  許爸爸長嘆:「我樂意,但要等瑞陽媽樂意;瑞陽媽樂意,也要社會大眾樂意。」

  「為什麼兩個人的事需要社會大眾來評斷?」葉立帆說道:「叔叔和阿姨也沒有問社會大眾你們可不可以相愛不是嗎?」

  「但是你們不一樣。」

  「沒有什麼不一樣,同樣是人,同樣有愛人的權力,同樣可以獲得幸福,別用框框束縛我們,我只是想愛一個人,這不是罪過。」

  聽言,許爸爸闔上眼睛,閉目養神,整個家又浸入冷冷清清的水窟,密不透氣,四個人各懷心思度過一個冰冷的午夜時分。

  許瑞陽半夢半醒,夢中葉立帆牽著自己說要帶他去遠方,走著走著卻失散了,眼前浮現萬重山屻,葉立帆在山的另一頭呼喚他。

  他也呼喊回去:「你在哪裡?我找不到你。」

  「爬過來。」葉立帆低沉聲音迴盪在山谷間。

  許瑞陽越來越慌,動了動腳發現腳邊居然是懸崖,覺得走投無路,但是這感覺沒有持續多久,隨後轉變成豁然大氣,大聲問遠方的人:「你附近有懸崖嗎?」

  「有。」

  「那……」許瑞陽破涕為笑:「一起跳下去吧。」

  縱身而躍,高速的墜落感,讓他遽然從夢裡驚醒,眼睛睜開的瞬間,邁入第十二個小時,房間的時鐘指向六點。

  許瑞陽心想,這下自己和葉立帆也別想去上班了。抬頭看了一下床上的許媽媽,似乎一夜沒睡,黑眼圈深得嚇人,他暗罵自己不孝,但這件事怎麼樣都不能跟媽媽妥協。

  他縮回雙臂裡,不知不覺靈魂又出竅到過往,他拿著悠遊卡貼上機器,嗶的一聲,公車上另個男孩在旁邊說:「遇上你真好,等你很久了。」

  許瑞陽一轉頭,還沒見到葉立帆的臉,霎時又清醒過來。

  怎麼每次最後都見不到他,許瑞陽在心中咕嚕,現實世界都被隔離了,至少也讓他在夢中看他看得夠。

  許媽媽還是跟昨夜一樣的表情和動作,他看了良久,許媽媽突然轉向與他四目相交。

  「有在反省了嗎?」許媽媽的聲音有氣無力。

  許瑞陽搖頭:「我愛他。」

  「那就繼續這樣吧。」沒有討論的餘地,許媽媽闔上眼。

  已經進入第二十四個小時,整整一天都沒有進食葉立帆感到有些頭昏,雙膝原本在發熱,現在麻痺到已經毫無感覺。

  許爸爸回家後拿一罐脾酒,碰碰葉立帆的肩膀:「不喝水,那喝酒?」

  「不了,我等房裡的人出來。」

  許爸爸覺得老婆生氣歸生氣,把兩個孩子折騰一整天也該氣消了,他敲門說:「出來啦,我們四個人一起談這事,賭氣對兩個孩子也沒好處。」

  「我只要他們分手。」許媽媽的聲音隔著一道門傳出。

  許爸爸開始不悅:「立帆還跪在這,十年來他對這個家奉獻了多少,妳就因為這點事想要用碎一個家嗎?」

  「什麼叫這點事?」許媽媽的聲音提高,顯然又動氣了:「我把立帆視如己出,但他做了什麼。」

  許爸爸覺得溝通無效,拉起葉立帆的手說:「好了,你在這跪多久她都看不到,倒是我看得心疼,快站起來。」

  不料葉立帆搖頭拒絕說:「阿姨和瑞陽不會一直待在裡面,我等到他們出來。」

  「你們怎麼一個比一個固執。」許爸爸啐了一聲無奈走回客廳。

  葉立帆堅信在固執這點他決不會輸人,尤其還是為了許瑞陽。

  他跪到第二天晚上,便開始頭昏腦脹,即使腦筋不清楚,耳旁甚至響起不知名的鳴聲,身子依然直挺,因為若是倒下了,他跟許瑞陽未來的路可能會就此截斷,只要熬過這一劫,他們的感情路就有望。

  房間裡的人一樣兩天不吃不喝,但是與跪在外頭的人相比,少了身體沉重的負荷。許家除了客房,其餘兩間房都有獨立的衛浴設備,不過兩人沒有進食所以到浴室的次數屈指可數,許瑞陽幾乎黏在門上寸步不離,許媽媽也只有進去過幾次。他想時間一長,兩方皆不擺低姿態,房間裡的人不會有什麼事,外頭跪著的葉立帆比較危險。

  起初自己很堅持,現在他居然萌生投降的意念,他擔心葉立帆的身體再下去會不堪負荷。

  為了葉立帆他只好向床上的人開口:「媽,葉立帆跪了兩天……」

  「我知道。」僅是如此簡短的回答。

  許瑞陽想該怎麼勸她讓葉立帆休息一下,這時許媽媽居然又開了口:「你為什麼會喜歡立帆?」

  這個問題許瑞陽以前也思考過,國中畢業那個時候的答案是沒有原因,現在經過十年再想好像不是全然沒有原因。

  「很多人,壞一點用金錢,好一點用優點,去衡量為什麼愛一個人,我只去想這個人值不值得花我一生去愛而已。」許瑞陽說道。

  「我知道你們相愛,但我們家只有你一個兒子,立帆若結婚一樣可以住在我們家,組成一個大家庭,我還曾幻想年老抱著孫子享天倫之樂,看著你們和孫子們成長,直到我跟你爸盡終,這很難嗎?」許媽媽說完嘆了一口氣。

  這是為人父母最後的夢想,許瑞陽感到愧疚,但也無能為力,要他放棄葉立帆,就等於在凌遲他。

  「如果妳跟爸想要孫子,我跟葉立帆可以去領養小孩。」

  許媽媽看向門邊的許瑞陽:「終究是血濃於水,來路不明的孩子我可不敢抱。」

  許瑞陽心想,難不成他要去借個卵來生才甘願?

  外頭許爸開始著急,兩方僵持已經快邁入第三天,雙方幾乎不吃不喝,幾個小時前他敲門放幾瓶水進去,會願意開門,看來房間裡的人也快受不瞭。幸好許媽媽有接受,因此他只勸葉立帆幾句,那孩子便願意喝水。人說黃金七十二小時,再過幾個小時就滿了,房間裡無論如何許媽媽都不會讓許瑞陽倒下,現在他比較擔心外面這個孩子。

  葉立帆已經開始眼睛渙散,原本挺立的身子也逐漸左搖右晃,終究是血肉之軀,跪姿讓膝蓋承受太多重量,長時間下來已經超出身體正常負荷。

  「立帆,別跪了,我會勸勸她的。」許爸爸在葉立帆身旁說道。

  葉立帆搖搖頭,他沒有足夠的力氣說話,直盯著房門多希望這扇門可以聽到他的心聲,為他敞開,讓他看看裡面他心愛著、捧在手心上的人兒。

  有一瞬間他看到了幻影,緊閉的門扉真的打開了,但是出現在他面前的不是朝思暮想的許瑞陽。

  「你知道我把你當什麼嗎?」是許媽媽的聲音。

  葉立帆眨了眨眼,不是幻影,許媽媽千真萬確是站在他身前俯視他。

  「妳可終於出來了!」許爸爸看到這一幕欣喜若狂。

  「不知道。」葉立帆虛弱回答。

  許媽媽望著這個看了十年的孩子,霎時紅了眼框,略帶哭腔說著:「我把你當兒子看啊,我扶養你十年,從來沒有差別待遇,也衷心期盼你能娶一個美嬌娘,再和我們住在一塊,如今你和陽陽讓我情何以堪……」

  葉立帆也望著她,努力擠出剩餘的力氣說:「我從小家庭離異,母親早逝,奶奶也走了,若不是阿姨和叔叔,我搞不好已經誤入歧途,這一生欠許家太多,還奪走妳兒子,我一輩子還不了。」

  他彎下腰,額頭伏貼地板:「但我以磕頭與阿姨立誓,這一輩子對瑞陽不離不棄,視他比我的生命重要。」

  許爸爸拍拍妻子的肩膀說:「都十年了,也改變不了什麼,這兩人是真情真意就讓他們去吧。」

  許媽媽看著還跪磕在地上葉立帆,終於卸下心房說:「起來吧,趕快去吃點東西。」

  葉立帆抬頭問:「阿姨答應了?」

  「先把身體養回來再說。」

  許媽媽走過他身旁,許瑞陽就從房間裡衝出來扶起他的身子,見葉立帆搖搖欲墜的模樣,久違三天,第一句話還沒說出來就開始哭。

  被關在房間的三天,他盡量壓抑自己的情緒,直到看到葉立帆的那一刻,三天以來被管束的情緒就像泄洪一般傾倒而出。

  「你哭什麼?」葉立帆費力想靠近他一點拭去他的淚水,結果身體略動一下,眼睛突然一暗,他控制不住,往下一倒,什麼也聽不到了。

  再睜開眼的時候,他覺得周遭的景色很熟悉,他回到睡了十年的瑞陽房間,往旁邊一看,熟悉的人蜷曲在被窩裡,呼吸很沉,想必這三天的抗戰累壞他了。

  許瑞陽睡覺總像隻小貓一樣,在棉被裡縮成一團,看不見臉,葉立帆曾上網查過,據說這樣的睡姿是缺乏安全感,所以他都會把他抱在懷裡睡,想給他多一點依靠。

  他側身撫上許瑞陽的頭,這樣的姿勢只能在他的髮間落下一吻,但已經足夠了。

  沉睡的人可能感受到頭頂的麻癢,清醒後看到葉立帆一張溫柔的笑臉,緩緩的移動倚靠在他的胸前,葉立帆環抱住他,此時再說什麼都是多餘,因此兩人都沒有說話,默默的擁抱對方,享受劫難之後得來不易的再逢。

  經過幾天,葉立帆膝蓋的傷復元得差不多,可以下床走路,許爸爸前來對他們說,希望再給許媽媽一點時間。

  「女人嘛,這種事比較難接受。」許爸爸感慨道:「她也認識立帆這個人,至少瑞陽不是跟連看都沒看過的男人交往。」

  「那我們這幾天出去避避風頭會比較好嗎?」葉立帆問。

  「這樣也好,讓她靜一會兒。」許爸爸點頭,拍了拍葉立帆的背說:「因為是你,我才敢把瑞陽交給你,給我顧好了。」

  葉立帆微微一笑,略躬身說:「當然。」

  許瑞陽等爸爸離開才問葉立帆:「那我們要去哪裡住?」

  葉立帆露出別有深意的微笑,從抽屜拿出兩張海洋渡假村的票券說:「去渡假。」

  烈日高照,沙灘似乎也要被高溫度曬到融化,許瑞陽聽著海聲,當初是因為對葉立帆說不出口那則同性戀的社會新聞,才會提到海邊渡假村,結果現在還真的來了。

  葉立帆在沙灘上行走,雖然膝蓋做過復健,走起路來還是有點一跛一跛,所以才被許瑞陽叫去走沙灘。

  看著他的身影,回想這十年來的種種,能跟這個人相愛,一生無憾。

  許瑞陽從椅子上起身,上前跟在葉立帆後面,踩進他留下的足印,讓沙子陷落更深,踏著他的步伐,一步一步接近他的背影。

  有人,相戀一年,不歡而散,從未經歷海誓山盟,那種愛情是空談。

  有人,相戀十二年,不敵世俗,最終不到情同魚水,那種愛情不夠堅強。

  而他們,相戀十年……

  許瑞陽停下腳步,眼框開始熱了起來,眼前的身影搖搖晃晃,越來越模糊,怕看不見他,許瑞陽喚了一聲葉立帆。海風吹起兩人的髮梢,零亂的髮絲隨風飄逸,葉立帆在陽光下轉身,兩人相隔十來步的腳印面面相覷,深怕風帶走他的話,他咬著牙忍住淚水用力說出這十年沒講過的三個字。

  「我愛你。」海風強勁,吹起他的淚液:「我們相愛十年了。」

  模糊的視線中有一抹柔和的微笑,那個富有磁性的嗓音說出跟夢中一樣的話語:「等你很久了。」

  不論現實還是夢境。

  不論世俗還是輿論。

  不論十年還是十二年。

  就像沙灘上的足印,不斷零落蔓延,在最遙遠的彼岸也有足跡。

---

《十年》便是葉許這兩人最後的結局了,許媽媽到底會不會接受他們,我想是會的,只是還需要時間。
其實這樣他們的故事正式完結了耶XD
裡面葉立帆不管在夢裡還是現實中說的「等你很久了」各有不同含意,有空不妨想想吧,想要寫下來跟展兒討論也歡迎喔!
另外有什麼感觸能不能也留言告訴我呢~
希望潛水君也上來跟我說說話喔:)

arrow
arrow

    紀展兒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